煙雨迷濛,江中孤島隱隱,遠山層層疊疊。
一艘小船穿破迷霧停於渡口,巧七提著行李箱下船,環顧四周,且停且走,突然露出笑容。
路邊,一片映山紅乍現,紅一節綠一片,延伸進江岸邊水霧中。
勝利了,回家了,重建家園很難,但總歸是朝著美好的方向努力,再也不用懼怕轟炸、炮火和殺戮。
她的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在奔跑,帶著笑和淚跑向有他的地方。
唐家到了?這怎麼會是唐家?
雖然已有心理準備,走到近前,巧七還是目瞪口呆。
唐家已經成了一片廢墟,最高處就是半堵牆,牆壁燒得焦黑一片,牆頭碧草青青,一人高的荒草蔓延,侵佔了所有的紅牆青瓦,與山前屋後連成一片,根本分不清哪裡是宅院,哪裡是山野。
一夕之間,豪富一方的唐家徹底消失在人間,成了山巒原野的一部分。
唐家消失不要緊,只要人還在,一切都可以重來……
竹杖敲擊聲打破了她紛亂的思緒,她驚喜地叫著他的名字轉身,卻只見江廣袖溫柔的笑容。
兄妹倆面對面而立,卻都有恍若隔世之感,江廣袖在戰鬥中受了傷,腿腳有些不利索,一手拄著柺杖,又怕她多心,把柺杖小心翼翼藏在身後,目光被什麼牽引,落在她肩上的包袱皮上,就再也捨不得移開。
包袱一角,一對精緻玲瓏的蝴蝶翩然欲飛,世間只有一個女子有這般精巧的手藝,她日以繼夜地爲他人繡嫁衣,他卻始終沒能親眼看見她身著嫁衣的模樣。
巧七從他的頭看到腳,最後定在藏於身後的柺杖上,輕輕問道:“大哥,你活著呢。”
江廣袖大笑,“可不是?!?
活著就是一切,活著就好。
兩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聽到孩子們的笑聲遙遙傳來,不約而同看向私塾的方向,只見那些小傢伙們正在坪裡遊戲玩耍,秦淼和小臭臭正在追逐打鬧。
江廣袖輕輕舒了口氣,“你看,一個都沒少。”
巧七捂著嘴把淚水憋回去,仰著一張含淚的笑臉,“真好!真好!”
“你可真是折騰死我們了!”江廣袖把柺杖抓出來輕輕敲打她的頭,巧七裝模作樣嗷嗷怪叫兩聲,終於讓氣氛迴歸到久遠的從前,回到一羣小毛孩追逐打鬧的從前。
從前的小毛孩子,有的長眠異鄉,有的沉睡山崗,有的遠征,有人渺無蹤影……江廣袖衝著後山一指,“回來就好,我們去看看他們?!?
巧七笑容驟消,默默扶著他走下臺階,聽他說起她離開這段時間孤山驚心動魄的故事。
日軍接連被炸,召集人馬血洗孤山,甚至想對巧莊師範的孩子們下手,胡素素帶著炸彈上船,在江心引爆炸彈,汪爭光帶著警察拖住日軍的腳步,爲孩子們的轉移爭取時間,最後日軍援軍趕來,汪爭光這一支警察隊伍全軍覆沒。
唐平南和秦木森組織得力,全鎮百姓跑得所剩無幾,日軍只得燒了一些房子泄憤,也懼怕藏身長嶺大山中的游擊隊伍,不敢在此駐軍,灰溜溜撤去衡陽。
日軍投降之際,來了一個決死反撲,設計抓捕唐平南,秦木森等人營救來遲,只見到唐平南傷痕累累的屍體。
江老夫人和繡奶奶的墓並排,兩人做了一生一世的閨中好友,到地下還要再續情誼。也是站到奶奶的墓前,讀出“江桂子”三個字,巧七恍悟,“奶奶原來叫江桂子。”
江廣袖點頭,“奶奶倔著
呢,不讓人叫她什麼氏,說女人活著死了都應該有名有姓?!?
“奶奶跟媽媽其實沒有兩樣,她爲了做一個真正的人鬥了一輩子,媽媽爲了讓所有的女孩子做真正的人,也鬥了一輩子……”說著說著,巧七漸漸清醒過來,第一次懂得奶奶要講述的心思,也是第一次懂得她爲什麼如此倔強和堅不可摧。
這些年中華大地發生鉅變,給女人的空間並沒有更多更廣,唯有讓自己更爲強硬,才能衝破各種攔阻,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奶奶如是,母親如是,也許她也一樣,唯有剛強能阻擋雨雪風霜,給羽翼下的孩子們一點庇護。
“奶奶後不後悔?”
這個問題,她是問江廣袖,也是問自己,兩人劍拔弩張這麼多年,奶奶明知她是個壞孩子,爲什麼願意爲她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江廣袖黯然,“我也想問她,她讓我把孩子們帶走,自己去應付那幫虎狼,她後不後悔。”
一隻鳥兒停在墳前的樹枝上歡欣鳴唱,歌聲悠揚,兩人驚奇地交換一個眼色,滿腹疑惑突然煙消雲散。
胡素素的墓立在江月明旁邊,墓極小,墓碑也小,墓碑上只有簡簡單單的“愛妻胡素素之墓”幾個大字,連立碑的人名也沒有。
巧七驚訝回望,江廣袖好似知道她的疑惑,坦然點頭,“我此生非她不娶。”
“大哥!”巧七不知如何安慰。
“我已經跟南嶽的師傅說好,安排好你們的事情,我就上山出家?!?
“大哥,素素要是活著,肯定不會讓你這麼幹!”巧七急了。
江廣袖一笑,“她要是活著,要我幹什麼都行!”
他不願糾纏這個話題,揹著手慢慢走向山坡,留下嫋嫋餘音,“你別擔心我,現在我放不下她,如果真有放下的時候,我自然就回來了,一切隨緣……”
直到如同往常一樣和胡素素促膝而坐,巧七纔敢相信傳聞,纔敢相信這個世上最美麗溫柔的女子真的變成冷冰冰的土包,突然抱著墓碑痛哭。
她的哭聲從小到大,最後完全失去了控制,嚎啕失聲,如同洪水開閘,要把積累多年的淚水一口氣流完。
哭聲迴盪在山野,孩子們都安靜下來,秦三泰一手拎著鍋鏟衝出小院,默然聽了聽,滿布皺紋的臉笑得花一樣,而淚水蜿蜒著流下來。
孩子們圍攏在他身邊,靜靜聽著哭聲,神色只有傷感,絲毫不見以前的張皇。
我們勝利了,那些魔鬼再也不會來,來的只有痛失親人的長輩友人,所以一點也不用害怕,他們回來了,大家以後再也不用害怕。
江廣袖也不安慰巧七,轉身站在山崖眺望遠方,玲瓏河在腳下流淌,給長眠的人們沉默的陪伴。
巧七哭累了,靠坐在墓碑旁絮絮說了一會話,筋疲力盡,打了個盹,迷迷糊糊中,素素給她披上衣服,爲她擦乾淚痕,卻什麼都不跟她說,轉而走向江廣袖,和他牽著手漸行漸遠。
“素素……不要丟下我……”巧七的一聲大喊終於讓江廣袖回頭,兩人四目相對,江廣袖突然踉蹌而來,抓著她搖晃,“你夢見她了,她跟你說了什麼,你告訴我,她爲什麼都不來見我……”
巧七心痛如絞,“大哥,素素她丟下我,牽著你的手走了,大哥,你不要傷心,她真的要跟你走?!?
江廣袖跌坐在地,突然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當笑聲漸漸消失,終於落下淚來。
兩人的位置調換,江廣袖靠在墓碑絮絮說了
一會話,巧七站在山崖眺望,山風輕柔,玲瓏河上金光燦爛,巧七目光迷離,恍如做了一場大夢,夢裡,胡素素仍然對她絮絮低語,“巧七,我哪也不去。我要在這裡過一輩子。我活著,跟繡奶奶一樣結廬在山裡。我死了,也要守在這山水之間。不管外面多繁華熱鬧,這裡有我的親人,就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巧七終於理解了胡素素,當她從這裡走出去,已經想好了結局,在柔弱的外表之下,要有多麼堅硬的靈魂,才能對抗這些恐怖的真相,以命來拼一場。
巧七一直覺得自己在保護胡素素,實際上,素素根本不需要保護,不管在哪裡,她都能活得很好,而到處碰壁的一直都是自己。
天黑透之後,兩人才從山裡走出來,都是飢腸轆轆卻毫無胃口。江廣袖親自駕馬車送巧七離開,責己齋既由巧七繼承,江廣袖也費心打理一番,讓她一回來就能安生住下。
一聽說要回這個陌生的家,巧七頗有些惶惶然,江廣袖只好答應陪她住下,明天再和她一起坐船去巧莊師範。巧莊師範雖然保存完好,因爲荒蕪多日,早被雜草吞沒,還得花一些力氣打掃才能復學,而巧七提前回來就是要做復學前的準備工作。
責己齋燈火溫暖,飯菜都是剛剛從小小飯館買來的,溫熱可口,就連放飯菜的小桌也是原來江家那一張,巧七眼睛一亮,回頭感激地看了一眼,就勢坐下來,爲兩人添飯。
狗大黃搖頭擺尾跑來,一頭撲在巧七懷抱,發出近乎嗚咽的聲音。
巧七驚喜交加,抱著狗脖子不肯放。
江廣袖看著一人一狗膩歪,笑道:“這些年在山裡躲躲藏藏,它捉野兔野雞鬥蛇,幫了我們大忙。我把你的東西搬過來,它也跟來了,反正家裡空得很,乾脆就讓它這裡住下來跟你做個伴?!?
江廣袖摸摸狗,黯然,“它的年紀也大了,我們進門這麼大的動靜它竟然沒聽見?!?
“咚咚……”
靜寂的夜裡,敲門聲讓兩人都驚恐地跳起來,狗大黃勇敢地衝過去,衝著大門狂吠。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大黃,是我。”
狗大黃不再叫了,尾巴用力搖晃。
江廣袖看了巧七一眼,心頭咯噔一聲,他期待中的激動和熱情全都沒有出現,她甚至沒有起身,垂著眼眸繼續吃飯。
江廣袖無奈起身開門,秦滿江還是一身戎裝,兩人緊緊擁抱,用力拍著對方的背脊,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們也剛開始吃飯,來,喝兩杯!”江廣袖把他引到小桌旁坐下來,巧七終於擡起眼看著他,輕聲道:“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鼻貪M江隨聲落座,表情瞬間黯然。
一陣尷尬的沉默後,巧七放下碗筷,秦滿江緊張地看著她的動作,巧七手足無措,忽而又拿起碗筷繼續吃。
秦滿江鬆了口氣,夾起一塊魚送到她碗裡,溫和叮囑,“小心刺?!?
沒有感謝,沒有注目,沒有笑容,任憑他做了什麼,她已不再有迴應。
秦滿江幽幽長嘆,江廣袖耳聞目睹,臉色尷尬,起身拿來酒和酒杯,一口氣倒了三杯,巧七愣愣地看著他的動作,“大哥,我一喝就醉?!?
江廣袖笑了笑,“我知道,你太累了,喝點酒好好睡個覺吧。”
巧七默然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巧七昏沉睡去,秦滿江把她抱上牀,落下輕輕一個吻,轉身離去。
江廣袖什麼都沒問,一直和他喝到天色發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