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陵的街一個來回就走完了,秦滿江雖然心中無比排斥這個小小茶館,還是因爲沒有合適的地方坐一坐,最後還是選擇走進來。
跟以往的蹦跳雀躍有所不同,自始至終,巧七沒有表達出任何意見,像個人形的娃娃跟在他身後。
茶館換了老闆,夥計還是這個夥計,秦滿江剛剛落座,茶水點心就已送到小桌上,巧七面前多了一盤烏泡子。
就是紅得發(fā)亮的烏泡子也沒能挽救兩人這沉默的局面,秦滿江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她的眼睛,期待能有往常一般光芒閃耀的一刻,然而,他等了良久,還是失望了。
自孤山歸來,這種光芒就再沒有出現(xiàn)過,她從一個活潑不懂事的少女,直接跳過了青年的階段,變成了深沉內(nèi)斂的老嫗。
然而,連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一次,她是真正長大了。
秦滿江滿心不甘,忍無可忍,還是壓抑著情感輕聲道:“你不跟我說點什麼嗎?”
巧七點點頭,又猛地搖頭,“你不會願意聽。”
秦滿江苦笑,“你不說,怎麼知道我不願聽。”
巧七認真地看著他,“因爲我不說也知道。”
秦滿江艱難開口,“或許,以前我對你不好,是因爲……是因爲……”
他實在是一個訥於言辭的人,強烈的自尊又使得這種對於感情的闡述變得更加困難,他向來對她不好,嫌她髒嫌她醜,嫌她調(diào)皮搗蛋,嫌她吃飯像只豬,只不過因爲不喜歡。
而他向來敢表現(xiàn)自己的不喜歡,因爲兩人中間,有一個共同的江月明,知道她永遠不會離開。
巧七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一句完整的話,終於喪失了等待的心情,悵然看向遠山,目光迷離而多情,好似那裡住著一個觸不到摸不著的戀人。
秦滿江將烏泡子推到她面前,“怎麼不吃?”
巧七將烏泡子推開,悽然一笑,“有人殺我哥的時候,順便還很好心地給我摘了烏泡子。”
“誰!”秦滿江瞪大了眼睛,拳頭握得發(fā)顫。
秦滿江撇開臉,把淚水逼了回去,轉(zhuǎn)頭端起茶,“謝謝你爲我哥報仇。”
秦滿江腦子飛速轉(zhuǎn)動,“誰是兇手?日本人還是趙理?”
巧七點頭,“都有。如果不是日本人,我哥不會成爲目標,如果不是趙理,我哥死不了。”
她低著頭,看著杯中模糊的影子,聲音低微得如同夢囈,“但是,如果不是趙理,我不會活著走出孤山
,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奇怪。”
她大概厭倦了這無聊的氣氛,轉(zhuǎn)身就走,既沒有告別,也沒有回頭。
秦滿江在原地坐了很久很久,在頂著漫天星光回去的時候,終於想明白一件事,藍陵太小,沒有合適的地方休憩,而心房太小,沒有合適的地方安放這段感情。
自從趙理死了,汪柏鬆就槍不離手,保鏢不離左右。
回到家,保鏢退下了,槍還是沒有收,汪柏鬆拎著槍走進家門,四處尋找胡素素的影子,發(fā)現(xiàn)她正在窗邊繡花才安心下來,悶悶道:“今天學(xué)校怎麼空了,那些兔崽子呢?”
胡素素頭也沒擡,“鎮(zhèn)裡亂糟糟的,都送去孤山島讀書了。”
汪柏鬆洗了把臉,丟下毛巾躺下來,胡素素嫌他沒擦乾淨,絞了毛巾爲他擦臉,汪柏鬆躲開她的手,一把將她抱在懷裡,徑直摸在她腹部,“怎麼還沒動靜。”
胡素素拍開他的手,“你問我,我還沒問你呢。”
汪柏鬆笑了笑,“是要抓緊。”
胡素素斜他一眼,“抓緊什麼呀,明天跟我上南嶽去,求到了再還願。”
汪柏鬆哈哈大笑,“行,我們求他十個八個。”
胡素素一毛巾撲在他臉上,“我又不是豬!生個兩三個就行了!”
汪柏鬆就勢抓著毛巾又抹了一把臉,喜滋滋地念叨,“老大叫汪谷月,老二叫汪穀倉,老三叫汪谷滿……”
胡素素撲哧一笑,“你這十多年的書讀到狗肚子裡去了,我還汪谷汪呢!”
汪柏鬆笑容慢慢收斂,“我只讀了三年書,沒有十多年。”
胡素素一愣,抓起毛巾就走,被他狠狠拉回來,跌坐在他懷裡,掙扎著想要逃離,卻被他雙手一緊,差點透不過氣來,索性放棄掙扎,和他對視。
汪柏鬆目光凌厲,“誰讀了十多年書,你跟我說說。”
胡素素哪裡是他的對手,撇開目光,十分無奈,“汪家都是讀書人,誰不是讀了一二十年書,怎麼就你不讀呢。”
汪柏鬆慢慢鬆開手,胡素素也不急於逃脫,幽幽道:“爺爺已經(jīng)過身,別再計較這些芝麻綠豆的事情。要說計較,最該計較的是我,要不是巧七,我現(xiàn)在就是死人了。”
汪柏鬆冷笑,“我知道,我跟巧七沒仇,相反我還很喜歡她,小時候這麼多人叫大哥,就她叫得最好聽最響亮,多年來一直在腦子裡嗡嗡響,所以你們護著她逃出去,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胡素素呆住了。
汪柏鬆有種凌虐的快感,“我跟他哥有仇。”
胡素素心頭漏跳了兩拍,“你……大家都是兄弟,你何必呢。”
汪柏鬆死死盯著她的眼睛,沒有發(fā)現(xiàn)特別的情感波動,突然覺得一拳頭砸進棉花的無力感,汪嘉先真是教得好,胡素素性格清冷,向來喜怒不形於色,除了吃飯睡覺,平日靜得嚇人,一點活人氣息都無。
但她騙不了他,他知道江月明仍然在,在她繡花時發(fā)呆的白天,在她輾轉(zhuǎn)難眠的夜晚,沒有把這個人的影子徹底從她心底挖出來,他不會善罷甘休。
自從父母親死後,他被汪嘉先捨棄,求告無門,後來跟著長井四處殺戮,從不認爲殺人放火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她要做自己的女人,就必須習慣滿手的血腥。
“我老早就看上你,還特意去求過汪嘉先,沒想到他根本不管這個親孫子也要把你嫁給他,逼得我到處漂泊,吃苦受罪,你說他是不是我仇人。”
“汪嘉先這個老東西,早年死了女人,一肚子三綱五常,見不得人家相親相愛,明明是我?guī)е悖瑢欀悖麑幙砂盐亿s出家門也要成全你們,他幹這種事情也不是一次兩次,姑媽當年跟唐平南好,這老東西棒打鴛鴦,活生生拆散了這一對,叔叔喜歡一個來我們家做短工的窮姑娘,老東西非得把姑娘趕走,要找一個門當戶對,叔叔到頭來還是娶了這個姑娘,把妻兒藏得嚴嚴實實……”
胡素素突然埋首於他懷裡,“人死爲大,別跟老爺子一般見識。”
汪柏鬆嘆息,“這些年你也受苦了,跟了我,我會讓你過好日子。”
胡素素目不轉(zhuǎn)睛盯著他身邊的槍,目光中有奇特的光亮。
一個手下跑來把汪柏鬆叫出去說了什麼,汪柏鬆皺著眉頭拍拍手,“走,跟我去孤山島。”
胡素素一愣,“好端端去幹嘛,吵到孩子們上課。”
汪柏鬆沉下臉,“是日本人要去。”
胡素素臉色一白,輕笑,“那也要等我們準備準備,別讓孩子們出乖弄醜,給我們丟臉。”
汪柏鬆猛地轉(zhuǎn)身,深深看進她的眼底,“素素,不要在日本人面前耍花招,他們最恨這套,真要犯他們手上,我也保不了你。”
胡素素無奈地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氣,我躲都來不及,怎麼會耍花招。”
難得見胡素素登門,汪爭光心驚肉跳,決定做一隻封口葫蘆,裝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