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盒擺在巧七面前,披了一身昏黃燈光,木盒上的戲水鴛鴦愈發漂亮。
巧七小心翼翼地從兜裡掏出所有錢放進小木盒,江月明端著熱水放在巧七旁邊,吐出兩個字,“洗臉。”
巧七抱著木盒警惕地看著他,發現他目的不在木盒,而是蹲下來絞毛巾,對著他的背影揮舞拳頭。
面前的地面,巧七揮舞拳頭的影子一清二楚,江月明含笑看著地面,一滴淚掉進水盆裡。
巧七迅速將木盒藏在抽屜裡,江月明絞好毛巾遞給她,巧七扭頭不接,江月明摁著她腦袋給她擦臉。
“江月明,你這個混蛋!”
“罵吧,多罵幾句。”
“江月明,你這個不識好歹的蠢貨!你對不起素素,對不起我!”
江月明擦完臉蹲下來絞毛巾,“說起來是你對不起我,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你倒好,成天跟唐三鬼混,現在還沒考上!”
巧七呆了呆,突然捂著臉哽咽,“江月明,我不想做江家的女兒,不想做你妹妹。”
江月明一愣,苦笑著搖頭,“來不及啦。”
“外面人人都羨慕我們家的巧莊,可是你自己看看,巧莊除了窮和書還剩下什麼,米缸裡永遠是空的,菜罈子裡也是,我辛辛苦苦弄點東西回來,爸爸媽媽扭頭就給了老師和學生,所有親戚朋友都不敢沾上我們,你捱到25歲終於能跟素素結婚,連個像樣的婚禮都辦不了……”
這些話句句出自肺腑,巧七說著說著,愈發覺得委屈,用力擦了擦眼睛,可淚水還是止不住地落下來,“我恨他們!他們不好好養我們,爲什麼要把我們生下來!”
江月明猶疑許久,不知道該如何勸慰,看她哭得實在難看,終於艱難開口,“爸爸媽媽……都很好……”
“好能當飯吃嗎!我知道你想走,我也想走!我每天都想早點嫁出去,生一堆孩子,他們想吃什麼我就做什麼,不會讓他們滿大街找東西填飽肚子……
外面傳來江習莊的一聲咳嗽,江月明迅速捂住巧七的嘴,兩人相對沉默下來。
門衛江十七跑來打開門,鞠躬道:“秦鎮長好,江校長好。”
江習莊正送秦木森出門,兩人一起衝江十七點頭致意。
江十七訕訕道:“校長,夫人什麼時候能回來?”
對於這些問話,江習莊早已熟爛熟於心,連忙客客氣氣道:“快了快了,回來我就發薪水,麻煩大家再等等。”
江十七欲言
又止,到底還是顧及秦木森在這裡,苦著臉嘆息而去。秦木森心知肚明,腳步更快,江習莊茫茫然跟著秦木森走出學校,正碰上錢璞玉帶著張清荷等幾個女生走來,秦木森一直喜歡錢教授的文章,對錢氏父女十分崇拜,連忙停住腳步等她招呼,誰知錢璞玉對他視而不見,冷著臉堵在江習莊面前,“別人的錢可以緩一緩,女生的錢不到位,大家怎麼過日子。”
江習莊剛擠出笑臉,錢璞玉扭頭就走,沒好氣道:“事情不解決,你笑成朵花有什麼用。”
張清荷欲言又止,緊跟上錢璞玉的腳步,悄然回頭衝著他擺手意即不要著急。張清荷是駐軍張團長的女兒,裡裡外外幫了他不少忙,只不過張團長脾氣暴虐,不是一個好打交道的人,誰也不敢去招惹。
秦木森越想越鬱悶,加上察覺出危險氣息,頓時快步如飛,簡直是在逃跑。
江習莊醒悟過來,疾步和他並肩而行,“秦大哥,您也看見了,教職工的薪水不能不發,再者這十多個新生都來自淪陷區,能活著走到這裡都不容易,我們以後不能不管。”
“習莊,我不是不管,是真的管不了了。”
“薪水的話我夫人已經去領了,你能不能救個急?”
秦木森苦笑,“這麼多年,你哪次不是跟我說救個急,結果呢,錢全打了水漂,還得我從一分一釐地還,不止全家,全鎮上下都怪我。”
“沒法救急也沒關係,可這些孩子只想求個吃穿而已,怎麼就管不了呢?”江習莊說得又快又急。
“你哪次不是跟我說求個吃穿,結果呢,我把全鎮的收入都填進去都不夠!不止我,包括你家,汪家的家產,都賠進去了,還是不夠!”秦木森也急了。
江習莊低頭沉默下來,秦木森拍拍他肩膀,“習莊,我知道你心急,辦學也得量力而行啊。”
江習莊擡頭,“別的不行,能不能給我們一點菜種子,請一些老農夫來教我們種菜,我們種的菜收成總是不好。”
秦木森一愣,“我就知道你不會放我干休。行行行,你等著,我叫三泰從鄉下請人過來。”
江習莊眼睛一亮,“要去鄉下啊,能順便帶點葷菜回來給我們吃麼?”
秦木森無奈,“繡娘養了幾頭豬,就怕她不捨得。”
江習莊得意起來,“我吃繡孃的奶長大的,你跟她說我要,她怎麼會捨不得,快去快去。
繡娘是秦三泰的妻子,因爲和江老夫人交好,江老夫人休夫之後,一直住在江
上村的秦家老宅看家,從繡娘看到繡奶奶,始終沒有踏入孤山鎮半步。
對他這副到處死皮賴臉要東西的脾性,秦木森向來看不慣,氣急敗壞道:“那是她辛辛苦苦養大的,我說了不算!”
江習莊斬釘截鐵,“算我買的,學校已經一週沒開葷了!”
“你……你真是……你自己注意身體,都瘦成這樣了。”秦木森無可奈何,默然走了幾步,停住腳步,“如果沒記錯,月明的婚事就是這個月,你想怎麼辦?”
“現在大家都不容易,月明的婚事我不準備操辦,大哥要來喝杯酒也可以,我讓江四婆婆給你多做兩個菜。”
秦木森猶疑道:“這……不合適吧?”
“月明也是這個意思。”江習莊不敢看他的眼睛。
“桂奶奶知道嗎?”桂奶奶就是江習莊的母親江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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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習莊黯然,“反正十多年沒來往,我們準備瞞著她算了。”
秦木森不免有些氣苦,“這怎麼瞞得住,你又不是不知道桂奶奶的脾氣,而且你家巧七每天到處亂竄呢,恨不得嚷嚷得全鎮的人都知道。”
江習莊一愣,指向前方,“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兩人擡頭,不遠處,夫子渡小舟盪漾,江水悠悠。
衡陽是兵家必爭之地,孤山鎮更是扼守咽喉的要地,長嶺山脈駐著一個團的士兵,平時來去的軍隊更是數不勝數。軍有軍規,再者軍隊走的驛路跟水邊的孤山鎮還隔著一座蓮花山,蓮花山下就是鎮公所和醫院,秦鎮長上任以來各項措施十分得力,軍隊大小事務都能解決,整個孤山絲毫不受干擾,井然有序。
孤山警察所就在江港街和上正街的交匯之處,門臉小得可憐,孤山警察所幾個大字出自前清秀才秦炳蔚之手,倒是寫得豪放大氣,把正兒八經的門臉都比了下去。
雖然門臉小,門口冷冷清清,旁邊牆上的公告欄一點不含糊,貼著各式各樣的宣傳標語。趙理拿出新寫的“抗戰到底”標語貼上,撕掉原先的“勿忘國恥”幾個大字,扭頭一看,警察所長汪爭光喝得滿面紅光,叼著牙籤走進來,哼著,“郎在那外頭唱山歌,妹在屋裡頭織綾羅……你不唱山歌哪裡有我,我不唱山歌哪裡有人叫你做外婆……”(《長沙山歌》)
汪爭光不知道想到什麼好事,自顧自地呵呵笑,趙理連忙迎上,“所長。”
汪爭光解開槍套連著槍一起丟給趙理,趙理接過來,笑嘻嘻道:“貓鬍子來了,你去瞧瞧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