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師生,當然要有師生的樣子,秦滿江把凳子挪到巧七的面前監督,一本本翻看她的書本,凝神思索,愁得腸子打了千千結。
巧七眼睛盯著作業本,嘴巴咬著筆桿子,空閒的那隻手比猴爪子還靈活,東抓抓西撓撓,就差沒橫空飛去湘水翻個江倒個海。
秦滿江忍無可忍,一巴掌拍在書本上,巧七迅速坐直了身體,大概也是忍耐到了極限,面色猙獰地湊到他面前,連珠炮發問,“我爸是校長我媽是老師學校是我家開的所有老師都要聽我爸爸媽媽的我隨便進哪個班都可以!爲什麼我還得考試!”
秦滿江頭也沒擡,“你敢不聽你爸爸媽媽的話?”
“不敢!”巧七剛纔的氣勢全沒了。
秦滿江繼續低頭翻書,“哪怕你是蔣委員長的女兒,也得考過了才能上學!”
巧七一拍桌子,“蔣委員長的女兒有全國最最好的老師教,成績當然好!”
秦滿江嗤笑一聲,“你這是瞧不起我,還是瞧不起你父母親?”
巧七立刻縮回去,“當然不是!”
秦滿江撇撇嘴,合上書本,把整理好的書本放到她手邊。
巧七畏畏縮縮看了看厚厚的書本,繼續咬筆頭,“秦五……哥,不讀書不行嗎?”
“當然不行!”
巧七拼命抓頭髮,“那麼多人不讀書,爲什麼非得讓我讀!”
看她滿頭亂髮,秦滿江無奈地給她捋了捋,目光溫柔。巧七心頭小鼓咚咚直敲,還是捨不得從他臉上挪開目光。
秦滿江輕聲道:“我答應過你哥哥照顧你?!?
巧七冷哼,“你肯定要走!”
秦滿江搖頭,“不走了?!?
巧七一愣,眨巴眨巴大眼睛,“那你準備照顧多久?”
秦滿江恨不得把她摁進書本里,咬牙切齒道:“你說多久就多久,快寫?!?
巧七扳手指頭,“一、二、三、四、五……”
秦滿江臉色有些尷尬。
巧七突然把沾滿墨水的手舉到他面前,“五十年!”
秦滿江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責己齋裡,汪嘉先對著一碗飯菜直皺眉頭,胡素素在的時候不知道她的好處,等她走了,他沒吃過一頓安生飯,再好的廚子也做不出以往的味道,不是油多了就是鹹淡不合適,要不然就是辣椒放得不對,敗壞胃口。
汪爭光急匆匆走進來,“老爺子?!?
汪嘉先瞪他一眼,“你自己瞧瞧,這是人吃的麼,你請的到底是不是廚子!”
汪爭光湊過去看了看,“您十萬火急把我叫回來,就爲這個?我還有公事在身呢!”
“你明天把素素叫回來?!?
汪爭光不耐煩,“人是您親自送過去的,這會又要弄回來,您……”
“我沒想到你姐姐姐夫如此不講禮數?!?
汪爭光不屑,“現在已經民國28年了,禮數禮數,您那套有什麼好講的?!?
“人你必須給我弄回來,否則……”
汪爭光向來拿這個胡攪蠻纏
的老人家沒辦法,“好了好了,我知道別人做的東西不合您口味。我明天保證把她帶回來!”
汪嘉先拿出一封信,“你把這封信帶給江桂子,讓她好好操辦操辦?!?
汪爭光接過信就走,“行行行,你說了都算……我還要給甘專員辦餞別宴,就不多陪你了……”
汪爭光匆匆離去。
汪嘉先看著飯菜,皺了皺眉,到底還是扛不住餓,胡亂吃起來。
唐東安和胡素素向夫子渡茶亭走來,這裡平常是同學們讀書之所,閒來就是江四婆婆的駐紮地,河邊風景獨好,在這裡等人洗菜洗衣服真是太美妙了。
唐東安遠遠招手,“婆婆,我們給您送包子來了,素素剛剛做的?!?
江四婆婆也招手,“謝謝啦,小少爺?!?
一艘小船遙遙駛來,趙理站在船上衝著素素招手,“素素,老爺子嫌做的菜不合胃口,這些天什麼都沒吃,快餓病了,叫你回去?!?
胡素素猶疑。
趙理用力招手,“快上來。”
胡素素想了想,對唐東安低聲交代,“我給老爺子做點好吃的,晚上再回來。”
她要走了晚上大餐就完了,唐東安有些捨不得,“你可別太晚?!?
“知道了,你回去跟巧七說一聲,讓她別把包子吃完了,給錢教授留點。”
“行,我看著她,你放心吧。”
唐東安目送胡素素和趙理上船,用力擺手,撓了半天腦袋想不出事情做,只好怏怏轉身離去。
警察所門口的公告欄上貼著公告:殺害江月明的兇犯譚某已在省城認罪伏法。
人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有人嘆息,“抓到就好,不然誰都是嫌犯,江家少爺是多好的孩子啊……”
有個男子恨恨道:“應該把人弄到我們這來,千刀萬剮……
衆人突然噤聲。
一身素樸的胡素素走近,圍觀的人們紛紛閃避。
胡素素站到公告欄前,目光冰冷地看了看,轉身離去。
人們指點的對象從公告變成了胡素素,這個女人出生不久剋死父母,進了汪家又剋死伯父伯母,還沒進門又剋死了丈夫,命太硬了,真是人見人怕。
趙理目送胡素素離去,轉身走進警察所辦公室,“走了?!?
汪爭光點頭,“這件事就算了了,我姐就剩下這根獨苗,你可得看好了?!?
這話汪嘉先也叮囑過,趙理點頭,“我明白,要不是淑餘姐,我也讀不了書,考不上警察?!?
汪爭光突然勃然大怒,“你這個恩將仇報的畜生!”
趙理不動聲色,“所長,您說什麼?我趙理向來有恩必報!”
汪爭光頹然坐下來,“算了算了,你去江上村跑一趟,把這封信交給江老夫人?!?
“江老夫人未必肯讓我進門。”趙理無奈。
汪爭光不耐煩,“讓米店夥計帶過去也行?!?
趙理拿著信揣好,轉身欲走。
汪爭光霍然而起,“慢著!信拿給我看看!”
趙理連忙雙手送上信。
汪爭光打開信掃了一眼,臉色驟變,“他媽的!這個老糊塗!”
胡素素剛剛走進,責己齋大門轟然緊閉,整個天地都暗黑無光。
胡素素渾身一抖,驚慌叫了一聲“老爺子”,汪嘉先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幽幽傳來,“素素,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歡月明?”
“是!”胡素素迅速鎮定下來。
一陣驚心動魄的腳步聲之後,汪嘉先揹著手走出來,聲音無比森冷,“那你願不願意與他同生共死?”
再鎮定也沒有用,胡素素要以十多年繡花修煉出來的定力,並且死死咬住下脣,才能剋制住渾身的顫抖。
血腥味迅速瀰漫在她口裡,甜得如同一個夢。若不是置身這闃黑的白夜,這個夢多麼美麗溫柔。
汪嘉先不耐煩了,“你連這點都回答不出來,怎麼能證明你真心喜歡月明!”
“我願意?!被钪騺砗芾?,月明又被索命無常抓走,她真的願意陪他走一段黃泉之路。
這句話,汪嘉先早已等待良久,胡素素剛一開口,手就蠢蠢欲動,話音剛落,手指就利箭一般指向桌上,“很好,這桌上有一瓶東西,你喝下去,用行動來證明你們的感情?!?
胡素素看向桌上,桌子上果然擺著一個白色瓷瓶,突然從這場大夢中驚醒,微微後退,渾身顫抖。
“怎麼,不願意?”
胡素素咬牙擡頭,“老爺子,我要爲他報仇?!?
汪嘉先冷笑:“你知道誰幹的?”
“我總會知道的?!?
“好拙劣的藉口!”
“這不是藉口,他死得太冤了!我不甘心!”
“他是我的外孫,要討公道也是我來討,至於你,你安心去陪他吧,也不枉我養你這麼大?!蓖艏蜗葥]揮手,眉梢眼角都是疲累,不過短短三天,他的臉色就從得道高僧變成了垂危老翁。
“老爺子……”
“別說廢話了,去吧?!?
胡素素撇開臉,回頭看了一眼,門關得嚴嚴實實,一絲光都無法透進。
“我已經吩咐他們在外面落了鎖,你要是不照辦,我陪著你一塊去見月明?!?
汪嘉先坐下來,神色無比黯然,“我所有的希望都在他身上,他怎麼就走了呢?!?
胡素素死死盯著大門,目光無比絕望。
“我這麼好的外孫子,不能讓他糊里糊塗走了,你放心,我已經給江老夫人去了信,等你下去陪他,我們一定會把你們小夫妻風光大葬,再去南嶽請和尚來給你們好好做法場超度。”汪嘉先說到最後,聲音愈發溫柔,好似看到了他們小夫妻團圓的美好場景。
胡素素慢慢跪下來,淚珠一滴滴砸在地上,“老爺子,月明是人,我也是人,我這麼多年給您洗衣做飯任勞任怨,再大的恩情也報了……”
汪嘉先緊閉雙眼,默然不語。
胡素素匍匐在地,泣不成聲。
白瓷瓶在一片昏暗中發出幽幽的光,有不真實的冷,像她短短二十年的苦難人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