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消停下來,兩人回到家時都累得只剩下喘氣的勁,胡素素去給兩人開小竈做好吃的,唐東安和巧七一人抱著一碗芝麻豆子茶,趴在桌上兩看兩相厭。
胡素素端著菜帶著狗大黃走進來,發現兩人都趴在桌上已經睡著了,很顯然剛剛還經過一番鏖戰,巧七的手架在唐東安的手上,唐東安的手離巧七的臉只有一拳頭的距離。
這副畫面如此溫馨美好,胡素素生怕驚破了兩人的夢,悄然隱於門後,又彷彿看到了兵荒馬亂的未來,臉上愁雲密佈。
她忽而有一種被盯梢的不適,竭力剋制回頭找尋的衝動,再度邁進屋內。
她的身後,江老夫人一雙眼睛藏匿於雕花的窗口,目光陰鬱深沉。
傍晚,唐東安吃飽喝足又養好了精神,騎著單車優哉遊哉回到唐家時,唐平南正等在門口,唐東安還當又要找自己麻煩,慌里慌張跳下單車,推著走過來,一邊觀察他的表情,一邊做好隨時逃跑的準備。
出乎意料,唐平南老遠就是笑容滿面,唐東安心下大定,嘿嘿笑,“爸爸,你怎麼回來了?”
唐平南衝他擺手,“今天桂奶奶是不是跟你說了什麼?”
唐東安把車停在門口,跟著他進門,低聲道:“桂奶奶想把守家這擔子交給我。”
唐平南皺眉,上下打量他,滿臉不相信,唐東安連忙辯解,“桂奶奶真是這麼說的。”
唐平南點點頭,“鬼子快打來了,她現在是病急亂投醫。”
唐東安嘆了口氣,“我也這樣想,江月明沒了,她現在抓一個算一個。”
唐平南坐下來,躊躇開口,“你是去找巧七幹什麼?”
唐東安也一屁股坐下來,渾身疼得直抽搐,齜牙咧嘴,“爸爸,你難道不知道,汪媽媽要去湘西找地方搬遷學校,她說好帶我們去的,結果來了個聲東擊西,偷偷走了。”
唐平南愣怔良久,不著痕跡地搖頭,汪淑餘做這些事情太得心應手,他至今餘悸猶存。
唐東安大概也知道找錯了傾訴的對象,蔫巴巴地坐著玩手指頭,繼續抽搐。
唐平南呆呆看著兒子,百般滋味涌上心頭,他明明知道自己兒子和巧七之間根本沒有在一起的可能,又忍不住在江老夫人的攛掇下賭一把。如果兩人成了,兒子有人管束,而巧七也收了心,馬上就能抱上孫子……
他爲自己描繪出的美好圖景感動,暗暗咬牙,“唐三,你好好回答我,要是娶的是巧七,你會不會收了心好好學做生意,不再跟我搗亂?”
唐東安猛地擡頭,眼睛瞪得牛大。
唐平南換了一種提法,“巧七要是進了唐家,你們照樣成天一起玩,一起釣魚,一起讀書,一起去當掌櫃做生意……”
唐東安也完全陷入他描繪的美好圖景不可自拔,眼睛亮閃閃的,一拍大腿,“行!”
唐平南剛想開口,唐東安忽而又拍到另外一條大腿,“不行!”
一個斬釘截鐵的“行”字,足以說明他的內心。唐平南黯然搖頭,起身離去。
傍晚,江廣袖在私塾沒有找到人,隨著哭聲一路走來,胡素素果然又在這裡,在江月明的墳前哭泣。
胡素素絲毫沒察覺有人來了,哀哀低訴,“月明,你爲什麼都不託夢給我,難道這麼快忘了我嗎……”
江廣袖在心中嘆了又嘆,鼓足勇氣開口,“月明,我想幫你照顧一個人,讓她以後再也不會被人威逼欺負,你同不同意。”
胡素素渾身一震,哭聲漸漸低微。
江廣袖默默看著她美麗的背脊,好似在等待審判的犯人。
風穿過樹林和草叢,引發出無數莫名的響動,每一聲都像是在回答,每一聲又都沒有準確的答案。
江廣袖慢慢跪下來,
“月明,我一直很嫉妒你,爲什麼你什麼都不做,就能得到所有好東西,我努力經營江家的生意,人家說這些都是你的,就連奶奶也防著我,瞞著我四處入股。我小心翼翼護著我喜歡的女人,心疼她一年到頭辛苦做事,可是一句安慰的話都不敢說,可也是你的……”
胡素素終於停止哭泣,挺直了背脊。
江廣袖滿懷期待地看著她的側臉,既不敢正視她心碎的表情,也不敢讓自己近乎急切的目光暴露於她面前。
“這些年我一直不願成親,只想看你好好嫁了生了孩子過得幸福,我纔會死心。可恨造化弄人,你沒有嫁,又過得很不好,我不忍心眼睜睜看你這麼鬱鬱寡歡下去,我想給你一個家,不不,想跟你成一個家,生一雙兒女……”?說著說著,他突然被自己描繪出來的畫面感動,眼眶一熱,聲音愈發輕柔,“白頭到老。”
“大哥,你的心意,我並不是一無所知,只是沒想到是我讓你的婚事延誤至今,我考慮考慮再答覆你。”胡素素留下輕輕的一句話,轉身離去。
這一句,足以打碎他所有的僞裝,他的表情從震驚到驚喜,突然匍匐在地,發出壓抑的嗚咽。
巧七笑容滿面走進秦家竈屋,“繡奶奶,今天做什麼好吃的?”
她要是親自登門,那不是捱罵了,就是實在餓極了,切菜的兩個媳婦竊笑連連,“繡奶奶去請裁縫和廚子,要辦大喜事了。”
巧七捻指一算,江廣袖這麼大年紀,也確實該辦喜事了,拊掌大笑,“太好了,又有好吃的。”
兩個媳婦交換一個眼色,大笑連連。
秦三泰咳嗽一聲,兩人立刻安靜下來,繼續埋頭做事。
巧七扯扯辮子,覺得雖然秦五不待見秦三泰這個鐵板臉,衝著繡奶奶還是巴結一下他比較好,從竈屋探頭衝秦三泰擠出笑臉,倉促間又找不到合適的稱呼,只能訕笑,“三泰早。”
秦三泰微微躬身,“大小姐早安。”
巧七受寵若驚,“三泰,你怎麼啦,你是長輩,用不著跟我行禮。”
秦三泰點點頭,“繡娘走的時候沒找到你……”
巧七迅速撇清,“我是帶孩子上山了!”
秦三泰笑,“她讓我轉告一聲,桂奶奶讓你先去私塾給老裁縫量一量,現做兩身新衣裳,這次不要又讓給胡小姐,你們都有份。”
竈屋裡兩個媳婦又吃吃笑起來。
秦三泰怒斥,“笑什麼笑,在大小姐面前收斂一點行不行,別成天嘻嘻哈哈,丟人現眼。”
巧七愣了愣,僵硬地笑,“三泰,她們喜歡我纔對我笑嘛,假如不喜歡,看見我就跑了。”
“你們說是吧!”巧七還探頭問了一句,得到兩個媳婦的熱烈迴應,這才志得意滿回頭,“三泰,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這可真是明知故問,昨天傍晚巧七帶著孩子們滿村子捉螢火蟲,還在路上碰上秦三泰回家呢。
秦三泰壓低聲音道:“我昨天下午把五少爺送上去衡陽的船纔回來的。”
果不其然,巧七氣得跳腳,“他走了也不跟我說一聲!不講義氣!”
秦三泰賠笑,“他特意讓我回來轉告一聲。”
“你又幫他打馬虎眼!”巧七拽拽辮子,氣呼呼走了兩步,又猛地轉頭,“他是不是幫三哥搬回孤山?”
“您真是太聰明瞭,他就是去幫三少爺搬回來,以後都不走了。”
巧七冷哼一聲,轉頭笑得花兒一樣,一溜煙跑了。
秦三泰閃身進竈屋,低聲道:“你們讓大家不要多嘴,事情辦砸了桂奶奶又得罵人。你們也聽到了,小姑娘厲害得很,你讓他們自己去鬧,反正有吃有喝,就當看大戲。”
私塾旁的小院架起了裁縫桌子,布匹堆了老高
,看來有什麼大陣仗。桌子一旁,老裁縫正在給胡素素量身體,胡素素垂著頭魂遊天外,連巧七進門都沒發覺。
巧七圍著胡素素繞來繞去,笑瞇瞇道:“老裁縫,你看我們都差不多,你照她的樣子隨便做一身就成了,我馬上就要走,帶不了那麼多東西,你們以前做的新衣裳都沒穿完呢。”
胡素素終於醒悟過來,“巧七,你要去哪?”
巧七坐在躺椅上四仰八叉,瞇縫著眼睛曬太陽,“去湘西,跟我爸爸媽媽去湘西。”
胡素素猶疑,“你準備一個人去?”
巧七用力點頭,附耳輕聲道:“反正他們也嫌我礙事,我看看他們過得好不好再回來。”
巧七上山下河翻牆爬樹無所不能,胡素素倒是一點也不擔心她亂跑,同樣輕聲道:“這仗還不知道要打到什麼時候,要不要把親事先定下來或者乾脆成親算了。”
老裁縫笑著插嘴,“到處兵荒馬亂,小姑娘早點成親好。”
巧七想起秦滿江那張嚴肅的臉,樂呵呵道:“成親!成親了再去,讓家裡人都安心!”
胡素素悵然若失,“那太好了。”
巧七憂心忡忡打量她一眼,看看外面,唐東安的腦袋縮了回去。
巧七低頭想了想,擡頭笑瞇瞇道:“素素,你覺得唐三怎麼樣?”
胡素素苦笑,“三少爺從小愛胡鬧。”
老裁縫放下尺子,“他呀,小時候量尺寸都不肯好好站著,非說犯困,要躺著讓我給他畫個人形出來。”
有老裁縫這番話,唐東安沒了來湊熱鬧的勇氣,氣鼓鼓鑽進教室。
巧七氣得在心裡直罵“慫包”,胡素素是打著燈籠難找的好姑娘,她下了多少決心才捨得做這個媒婆,讓唐東安來當新郎官。
沒過一會,江廣袖走進門,徑直走到老裁縫面前,“又麻煩您老人家了。”
老裁縫點頭,“站好,站好!你這個悶小子不知道哪世修來的好福氣,天下的好事都給你佔盡了。”
老裁縫爲江廣袖量尺寸,江廣袖默默看著腳下。
“大哥,別怕羞。”巧七在一旁打趣。
老裁縫拿著紅色布料在胡素素和江廣袖身上比來比去,江廣袖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又看了看胡素素,赧然而笑。
巧七看到江廣袖的神情,恍然大悟,搖頭晃腦看著兩人,“你們倆這麼看真像新郎新娘子。”
江廣袖滿臉茫然,看看巧七,又看看胡素素,老裁縫敲他的頭,“看什麼看,站好!”
江廣袖訕笑,“您老人家的手還是這麼重,素素是吧。”
胡素素瞪他一眼,臉上有羞澀笑容。
這麼好的素素,不能嫁給哥哥,嫁給大哥也是一樣的,終究還是能叫她一聲嫂子。巧七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除了祝福,也無話可說,只能將一絲黯然深深在心上,露出燦爛笑容。
傍晚,巧七偷偷摸摸來到後山,披著一身霞光眺望。
山下白練環繞,延伸向遠方,山間樹木繁密,青草野花香氣悠遠,奶奶用最好的位置給孫子補償,卻不肯爲他討還這個公道,到底是爲什麼。
她又看向對面秦家的山上,或許她會在那裡,或許會陪伴著哥哥,無論怎樣,他們都不會走遠。這跟她期盼的一模一樣,一家人活在一起,死也埋在一起,永遠不分離。
江月明的墓前紙灰香燭滿布,看來這些天來的人很多,巧七跪下來一點點清理,淚水大顆大顆落進土壤。
“哥哥,我知道你肯定會答應,素素真的太苦了,我要讓她別想你了,趕快嫁人,以後過上好日子。”
“哥哥,你要怪就怪我吧,都是我不好……”
風聲穿林而過,將嗚咽聲聲藏入不可知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