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晴出了京城後不遠,便下了車,又給了馬伕充足的車錢,吩咐他一直往前走,走上一天再回來。待車伕走遠後,自己才踏上另一條小路。這樣做,自然是爲了防備慕容樾追上她。
一路上,初晴曉行夜宿,且盡挑著僻靜的小路走,倒也平平安安的走了過來。路過一個小鎮(zhèn)時,她又買了一匹馬代步,倒也少些了跋涉之苦。
這一日,初晴來到了桐城。
桐城位於曦國京都的東南方,距京都約六百餘里。桐城不大,城內(nèi)人家門口大多植著梧桐樹,故此有了桐城之名。與京師的繁華喧囂不同,桐城很是閒適疏懶。這裡幾乎看不到匆忙奔波勞碌的人,他們或是閒散的在街上慢慢行走,偶爾停下來看看路邊攤子上的什物;或是什麼也不做,只安安靜靜的坐在梧桐樹下納涼;或是三五至交在樹蔭下襬上一盤棋,你來我往,大呼小叫的大戰(zhàn)幾個回合,處處都透著小城家居生活的溫馨與充實。
初晴挽著馬繮,閒閒信步走在街上,依舊是一副男子裝扮。因爲她發(fā)覺男子裝扮方便行路些,所以便沒再換回來。頭上青色布巾束髮,身上是一襲尋常青色儒服,手中一把水墨摺扇,很尋常的書生裝扮,絲毫不會引人注意。這已是離開王府的第八天了。
她其實並不想在這裡停留多久,只是路過這座城時,腦中卻忽然響起了自己前世聽過的鄧麗君的歌《小城故事》。腦中音樂如水般流過,連帶著這裡的風景,都多了幾絲鄉(xiāng)愁的味道,於是忍不住來走走逛逛。
她一路走,一路逛,卻忽然被一陣喝罵聲吸引了注意。長街拐角處,一個少年正急急衝出,卻一不小心絆倒在地,手中的包子滾了開來。他身後,一個身材壯實,透著彪悍的女子趕了上來,擡腿便往少年身上踹去,口中兀自在大聲斥罵:“我讓你跑!你這個死小子,我叫你偷我的包子,還一偷再偷。老孃今天若不好好教訓你,我王夜叉的名字便算是白取了的。”
王夜叉一邊喝罵,一邊順手抄起旁邊街角立著的竹竿,狠狠往那少年身上抽去。圍觀的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氣,卻無人敢阻止。竹竿帶著風聲,重重的抽在少年單薄的背上。少年的身子猛地一抽,顯是痛極,卻是死死的咬住嘴脣,不肯呼痛,也不肯求饒。只是爬動著身子,將散落在地的包子一個個撿了起來,緊緊護在懷中。
王夜叉見狀,更是憤怒,竹竿暴雨似的往少年身上落去。突然,她感覺竹竿去勢一滯,手中一空,竹竿竟不見了。再一擡頭,便看見一個俊俏書生站在眼前,而自己的竹竿,也正在他的手中。
“夠了!”初晴喝道,眼神冷冷,臉上蒙了一層薄怒,沉聲道,“不過是幾個包子,也值得下這樣的死手。”
“你,你……”王夜叉滿臉漲紅,指著初晴。心中雖不忿,卻又不敢貿(mào)然動手。她雖魯莽,卻並不蠢笨,也看得出初晴雖衣著普通,但氣度著實不凡,不由得在初晴冷厲的目光下轉(zhuǎn)開了視線,卻又看到了那人懷中護著的幾個包子。
白生生的包子在那人烏黑髒破的懷中明晃晃的煞是刺眼。
她不禁又理直氣壯起來,當下腰桿一挺,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包子,冷笑道:“你看到了,他是個賊。偷了我的東西,我教訓教訓他,又有什麼錯了?你若要庇護他,那你便是同罪,我們衙門裡說理去。”說著便伸手來拽初晴。
“多少錢?我給你。”初晴退後一
步避開她的手,淡淡道。
王夜叉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伸出一個指頭道:“一,一兩銀子。”
四周衆(zhòng)人又是一驚,好傢伙,幾個包子,充其量也就十個銅板。她倒好,獅子大開口,存心讓這個外鄉(xiāng)人做冤大頭。當下都睜大了雙眼,看他如何應對。
誰知初晴卻是眼睛眨也不眨的自腰側(cè)荷包中取出一塊碎銀,拋到了王夜叉手中,俯身將少年扶了起來。
王夜叉看看手中的銀快,分明是二兩的銀錁子夾了一小半,足足一兩有餘。她又呲牙咬了一咬,看著銀錠上深深的齒痕,方眉開眼笑的道:“既然公子替他說情,這件事也就算了。只是日後他若再來偷我的包子,我也定會照打不誤。”又絮叨了一回,方笑著去了。
圍觀衆(zhòng)人見再無熱鬧可看,也都四散了。
地上少年身量不高,瘦削單薄,大約十三四歲。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黑髮,瘦削萎黃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烏溜溜的,明亮有神。此刻,他正定定的看著初晴,眼中驚喜不定,對初晴伸過來的雙手卻視而不見。
初晴一怔,伸出的手頓在空中。這樣的表情,難道這少年竟是認識她的麼?可是她卻一點印象都沒有。“你,你見過我?”初晴遲疑著開口。
那少年臉上陡然現(xiàn)出了深深的失落與受傷的表情,彷彿是一隻被拋棄的小獸。他垂下眼睛,一言不發(fā)的從地上爬起,也不顧身上的塵土腳印,低了頭,便欲從初晴身旁走過。
“等等。”初晴伸手攔住了他,不知爲何,她忽然有種很不安的感覺。看來他可能是認識以前的蕭初晴。初晴心中思忖著,開口道:“呃……我是不是應該認識你。你……”初晴思索著,卻不知該如何說。
少年飛快的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一言不發(fā)匆匆往前而去。初晴搖搖頭,卻鬼使神差的跟隨著他而去。約莫半個時辰後,少年來到一處坍塌的圍牆前,又轉(zhuǎn)頭掃了初晴一眼,然後自洞開的門口走了進去。
初晴將馬拴在門前的老槐樹上,也跟了進去。
圍牆內(nèi)有一座屋宇,房屋很是高大,卻彩漆剝落,門窗洞開,朽破不堪。門前還有兩個大大的香爐,看起來像是一座廟宇,卻不知爲何敗落下來了。廟宇內(nèi)的神龕上,神像東倒西歪,泥金早已剝落不堪,露出黑黑的泥胎。四肢大都殘缺,只有一雙了無生氣的眼睛冷冷的俯身著世人。一側(cè)壁角凌亂的鋪著乾草,上面有著人躺過的痕跡。
“這裡是你的家?”初晴遲疑著問。
那少年依舊不搭理初晴,將包子放在供桌上鋪好的一塊破布上,方大聲喊道:“包子來啦!”
後面急促雜亂的腳步響起,一羣大小不一,衣衫襤褸的孩子跑了進來。爲首的孩子大約才六七歲,身量最小,卻跑的最快,蹦跳著幾下就到了供桌前。伸手便抓起一個包子,大大的咬了一口。
“別急,都有。”少年安慰道。初晴站在一旁,看少年將包子一一分到孩子手中。待給完最後一個小孩,桌上已是空空如也。
最先抓到包子的孩子已經(jīng)三下五除二的將手中的包子吃完了,正吮吸著手指雙眼忽閃忽閃的看著空空的供桌,又看看少年,輕輕道:“哥哥,包子沒有了?那你吃了沒有。”
少年咕咚吞了口口水,眼睛貪婪的看著孩子們手中的包子。卻舔了舔嘴脣,點頭道:“哥哥吃過了,剛在街上就吃過了。”
初晴不禁一陣心酸,原來他偷包子卻是爲了這些孩子。她轉(zhuǎn)身便往門外走去,想去給這些孩子們多買些食物回來。
那個小小的孩子卻看到了初晴,滿臉不敢相信的表情,眼睛卻一下子亮了。愣怔了幾秒鐘後,他猛的撲了過來,抱住初晴的大腿,將髒兮兮的臉埋在初晴身上,口中嗚嗚咽咽道:“晴姐姐,是你!你好久都不來看我們了,小尾巴想死你了。嗚嗚嗚。”一邊哭,還一邊晃著腦袋,將眼淚鼻涕等一股腦兒的全奉送在初晴乾乾淨淨的袍襟上。
初晴無奈的望著八爪魚似的抱住自己不放的小孩,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臂,將自己從他手中解救出來,滿臉疑惑的問:“你叫小尾巴?你也認識我?”嗯,應該是認識以前的蕭初晴吧。
果然,小尾巴點點頭,抹了一把眼淚,巴巴的望著初晴:“姐姐你不記得我了嗎?這是小三兒,小四兒,小菊兒,小豆兒,她們都很想你,你都不記得了麼?”他的手指一一指過早已停下進食的孩子們,語氣裡滿是失望。
看著小尾巴天真清澈卻又滿是委屈的眼睛,初晴不由得有些窘迫,她怎麼會記得?司墨也從未和她說過有關於他們的事,也許連司墨也不知道呢。當下心裡已有了計較,蹲下身子,和善的看向小狗兒,很溫柔的道:“姐姐生了一場病,忘記了很多事情。小尾巴可不可和姐姐說說有關你們的事呢?”
小尾巴急忙點頭,其他幾個大點的孩子也紛紛圍了過來,脆生生的叫著晴姐姐,你一言我一語的說開了。而那個少年卻只是靜靜站在一旁,並不開口,眼中卻慢慢浮上一層晶瑩的淚光。
初晴終於明白。原來,當原來的蕭初晴還是相府千金時,便時常喬做男子裝扮外出遊玩。大約年前,她經(jīng)過桐城,正好看到小尾巴被幾個半大的少年按在地上打,便驅(qū)散了那幾個少年,併爲他包紮傷口,柔聲安慰他。
小尾巴很是感激,便把蕭初晴帶到自己的老窩,裡面還有好幾個流浪兒。或是失去了父母雙親,被家裡親戚趕出;或是被拐賣,不堪主人凌虐而逃出;或是家鄉(xiāng)顆粒無收,外出逃荒而與家人失散了。總之,都是身世悽慘,無依無靠的孤兒。
初晴給他們一一買了衣服鞋襪和許多食物,還留下了銀兩給冷飛,也就是那個少年保管,並照顧他們。不過,那時冷飛也不過十一二歲,初晴也不敢給他們太多銀兩,怕給他們招來無妄之災。
初晴也曾許諾會再來,可是,一年多過去了,初晴杳無蹤跡。
小尾巴說著說著,嘴巴一扁,淚水又涌出眼眶:“晴姐姐,你是不是不要我們了呢。還有,蘇大哥也有好些日子沒來了。”
蘇大哥?初晴疑惑的望向冷飛。
“蘇白大哥。”冷飛靜靜的開口,眼中依舊有著受傷的表情。
“對,對不起。”初晴吶吶道,看著孩子們毫不掩飾的失望與懷疑,她忍不住感到深深的自責,雖然這與她並無多大的干係。可還是感到很內(nèi)疚,畢竟是自己寄居在這具身體裡,卻忘記了她所有的事情,包括蘇白,也包括這些孩子。
“真的對不起。我……”初晴感到一陣無力,比起孩子們殷切的期盼後落空的失望,自己的道歉真的顯得很是蒼白。
她站起身,走出門外,解下馬翻身而上,說了聲“我去去就來。”便策馬跑開了。這段日子來,她操控馬匹已很是得心應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