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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置酒屬客

“堅如膠漆,昆弟不能離,豈惑於衆(zhòng)口哉!”————————【獄中上書自明】

呂蒙一想到成當、宋定、徐顧等長輩是如何教會他騎馬、教他做斥候、教他怎麼在亂世中生存下去,可那麼好的人卻還是死了,死在自己的面前,死在北軍越騎營的刀下。都說要他忘記仇恨,可這樣的深仇,教他如何忘得了!

“那個越騎營的都伯我現(xiàn)在還記得名字,他叫王子服,我遲早有一天要去長安找他。”呂蒙緊緊鉗著淩統(tǒng)的肩膀,神情兇狠,像是在賭咒發(fā)誓:“不過在那之前,你得先讓自己強起來。”

“既這麼說,依我看,還是都留在我麾下好了。”孫策從他們身後走了出來,他堂堂正正的走出來,身後跟著周瑜、呂範二人:“也免得爾等調(diào)入他人麾下給我生出事端來。”

“將軍!”呂蒙等人大驚,連轉(zhuǎn)身向?qū)O策抱拳行禮。

淩統(tǒng)見到孫策後,兩隻眼睛仍是紅紅的,哽咽說道:“多謝將軍不棄,小子一定爲將軍結(jié)草銜環(huán),死而後己。”

“你年歲還小,打仗是很兇險的事,我身邊不能留你。”孫策一句話給淩統(tǒng)澆了盆冷水,未等對方急切發(fā)言,他又慢悠悠說道:“不過,周郎過幾日就要去長安,他好歹也是朝廷的中郎將,身邊怎麼也得有些護衛(wèi)隨從……”

“在下願意!”淩統(tǒng)欣喜道,他揚面看去,一眼便瞧見豐神俊朗的周瑜,父親在生前讚不絕口的周公瑾。

跟翩翩美玉一般的周瑜比起來,淩統(tǒng)相形見絀,只覺得自己是塊污泥,又不敢直視他了。他其實很想脫口問一問對方是否還記得他父親凌操,會不會爲他取表字,可一想到當時父親也只是嘴上說說,並沒有跟周瑜提起此事,淩統(tǒng)便不敢貿(mào)然發(fā)問了。

“你就是凌校尉的兒子?”周瑜溫和的笑著,看著淩統(tǒng)自問自答道:“記得上一次見他,還是五六年前了,他給我說過許多當遊俠時的故事。”他看著淩統(tǒng)稚嫩的面孔,少年尚未長成,但眉目之間的倔強與隱隱的英氣卻昭示著此子不凡:“世道往往就是如此,沒什麼對錯之分,徐盛、呂蒙說得在理,匹夫之勇並不足道,荊軻一人再強,也搶不過秦軍百萬。”

“我、我……”淩統(tǒng)呼吸急促,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他心裡如是想到,這樣俊逸瀟灑的人物,居然記得他父親!他此時高興地不知該說什麼話,一味的說:“謹受教。”

周瑜見狀,衝孫策點點頭,表示事情就此解決。只是像淩統(tǒng)這樣的隱患,軍中應該還有不少,他預備過會跟孫策商議一番,把全軍上下仔細梳理一遍,最好能告知徐晃,能減少不必要的摩擦,對彼此來說都是好事。

孫策此時看呂蒙很是順眼,已經(jīng)張口要把他調(diào)到自己帳下做親兵了,另一邊的徐盛靜靜地看著這兩人都有了好的去處,臉色也不如何喜悅,只是靜靜地聽他們說完,這才平淡的說道:“將軍,既然此事另有了定議,在下也不帶這小子走了。還勞將軍另外撥人予我,在下好帶去江邊,甘將軍派來的督官還在那等著。”

“甘寧這麼急著要人?”孫策忍不住皺起眉頭,既是對甘寧對自己麾下兵馬肆意抽調(diào)感到不滿,同時也是對徐盛的口氣感到不悅。這還沒調(diào)過去,就開始有人心向著別處了。

“說是軍令火急,這兩日就要收拾歷陽水寨。”徐盛不卑不亢的說道。

甘寧麾下雖然有一萬水軍,但要分佈在柴桑、鄱陽、歷陽、丹徒等處,不僅兵力分散,更要修建水寨、船塢,所需要投入的精力、資本並不是一朝一夕的。所以甘寧肩上的壓力很大,對成軍的事也更加急迫。

孫策滿腹不悅,忍住氣道:“那你先去吧,我自會調(diào)兵予你。”

“謹喏。”這個瑯邪過來的漢子並不懂得委婉,很聽話的就走了。

周瑜看到這裡,到?jīng)]有多說什麼,這會孫策已帶著他來到軍帳裡,孫策從箱篋裡翻找了一通,這纔拿出一隻檀木小盒,裡頭鋪著錦緞,錦緞之上是一塊白玉雕飾的劍格。

劍格就是劍柄與劍身之間的連接部,又稱劍鏜,這塊劍格白玉無瑕,狀似玉鎖,整體呈方形,底部的中間略尖,上面刻著龍虎紋。

孫策說起了這塊劍格的來歷:“這是袁術(shù)家傳玉具劍的一部分,我常見他戴在身上,當日入壽春,我在他的府邸尋了很久,最後在階下拾到。玉具劍的其他部位都已壞損了,只這塊劍格還算完好……公瑾這回拿去給你兒子把玩,等他長大了,我再尋良匠打一把利刃給它嵌上。”

周瑜接過那塊歲月留痕的白玉劍格,聲勢煊赫的百年豪門一朝破滅,幾代名士留給後人的遺澤、家業(yè),如今在汝南也將蕩然無存。他不禁有些唏噓的觸摸著溫涼的劍格,心裡默然想到,或許不用再打一柄劍刃接上,找玉匠磨成玉佩到還好些。

謝過了孫策,周瑜又與對方商定了軍中的事宜以及接下來孫策進兵汝南需要注意的地方,然後便拒絕孫策的挽留,告辭離開了。

廬江周氏很久以前就在壽春置辦過產(chǎn)業(yè),如今壽春收服,他自然是經(jīng)常回壽春的宅邸中。

周瑜匆匆下馬,看見家僕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心裡起疑。正要發(fā)問,擡眼便見到徐晃一身便裝,腰桿挺直的站在屋檐之下,身後跟著關(guān)平,兩人目光炯炯的看著他,好像是等候多時了。

“君侯。”周瑜加快腳步,走到檐下向徐晃抱拳行禮道。

“周郎不要怪我做一回不速之客。”徐晃有些歉意,他招呼周瑜走上來,與他面對面說話:“只是聽說你去了城外送行,不想讓你兩頭跑,又不想等太久,這纔到你家坐一會。”他指了指周家蒼頭奴僕擺放在廡廊下的矮幾席榻,桌案上擺著一隻陶壺,喝了一半的茶碗裡褐色的茶湯正飄動著水汽:“想不到烹茶之風漸從關(guān)中傳至淮南了,這茶的味道比關(guān)中的要好,你府上蒼頭說是從廬江採的?”

“是從六安縣山中採來的野茶,哪裡比得上關(guān)中的茶香。”周瑜客氣的說道,伸出手臂邀徐晃一同坐下。

徐晃欣然入座,在他身後的關(guān)平卻緊跟在身後站著,盡職盡責的做好一個護衛(wèi),周瑜看了關(guān)平一眼,目光很快就移開了。

“程普、韓當是烏程侯身邊的老將,與孫伯符情同叔侄,如今他們二人去幽州了,孫伯符心裡一定不好受吧?”徐晃見周瑜客氣的拿茶壺爲兩人添滿了水,輕輕道了聲謝。

周瑜放下茶壺,先拿起茶碗喝了一口,然後才慢慢說道:“世人皆傷別離,伯符與二位將軍之間的恩情並非一般,有所不捨也是應該的。”

“伯符?”徐晃細細咀嚼著這個名字,以他沉穩(wěn)的個性,實在不喜歡跳脫衝動的下屬,當日孫策抗拒他調(diào)兵的命令時,徐晃心裡有頗有微詞,如今又聽周瑜這麼親近的說起,他不禁說道:“周郎,孫策此人驍雄,與項籍相似,來日必是一員猛將。只是他太過輕佻果躁,聽說他很在乎有沒有人勝過他,上次他還拉著人問太史子義、張儁乂武略如何,每每發(fā)問,若言不如,方能使他滿意。倘或說尚有可比、或是不如,其人必激起勇鬥之心……”

周瑜低聲笑了,輕輕說:“孫伯符的性情如此,他一直想結(jié)交天下英豪,其實也無惡意。君侯若是熟悉了,便會喜歡他的直率。”

徐晃擺擺手,似乎並不想與孫策‘熟悉’,他沉默一會,突然傾身道:“按理,我本不該多嘴,但念在你少年英才,實忍不住要說一句……孫策不值得你爲他做那麼多。”

周瑜眼神變了一變,沒有接話,湊到嘴邊的茶也沒有喝。

“天子隨著詔書,另外有密信給我。”徐晃似乎認爲周瑜是公主婿,多少要向著皇帝那邊,於是說話也少了些顧忌:“此事用不了多久就都會知道,我不過事先告訴你……抽調(diào)程、韓二將只是第一步,待與孫策不甚親密、或者相處時日尚短的一批將校調(diào)離以後,便先讓這些人討伐山越,此後不吝敘功、封賞,讓彼等知道跟著朝廷遠比跟著孫伯符要好……此外,再就是孫策,他不能回江東了。”

“不能回江東?”周瑜挑起了眉,只覺喉頭有些乾澀:“那該去何處?”

“哪裡都行,或是戍守北地、或是戍守南中、再或者是去西域。”徐晃觀察著周瑜的神色,心裡遺憾的嘆了口氣:“這次先調(diào)去汝南,以後再調(diào)至別處,江東是孫氏起家之地,萬不能留一隻猛虎在這裡。”

周瑜神色平靜,穩(wěn)穩(wěn)地將茶碗放置桌案上,茶水波紋不起,一滴也沒有濺出來。他知道以徐晃的謹小慎微,既然敢跟他說起這個,就不怕他將此事傳出去,恐怕一旦走漏了風聲,與皇帝有著專屬聯(lián)繫渠道的徐晃立即就會拿出詔書來。

看來孫策以後想要繼續(xù)壯大,光靠自己的才智是不行的了,周瑜總以爲人定勝天,但沒想到現(xiàn)實屢屢告訴他要學會屈服於時勢。

“我言已及此,周郎且好自爲之吧。”徐晃推案而起,準備就此離開。

周瑜知道他一定會將此事原原本本的轉(zhuǎn)述給皇帝,心急之下,那話脫口就說了出來:“如果關(guān)雲(yún)長犯法,君侯還會不會再救他一次呢?”

他知道徐晃年輕時在河東做郡吏,曾爲了失手殺人的關(guān)羽徇私開脫,縱容他逃出河東,並且撫養(yǎng)了關(guān)平一段時間。徐晃坦蕩磊落,沒有刻意隱瞞這段往事,如今周瑜將這件事提出來,就是想借此讓徐晃設(shè)身處地的考慮周瑜的處境,而不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勸他置身事外。

果然,徐晃身形一震,雖然沒有回頭,但他身後的關(guān)平卻露出了惱怒的表情,生氣的瞪著周瑜。

周瑜無視關(guān)平的敵意,也跟著站了起來,徐晃說道:“我的答案,與君侯心裡的一樣。”

漢建安四年,八月中。

河南尹,雒陽。

留守雒陽的司徒、錄尚書事黃琬,河南尹駱業(yè)、雒陽令杜襲等臣僚奉迎大駕於城郊。皇帝率諸臣工、將校齋戒,擇吉日遣黃琬持節(jié)謁祠世廟,又灑掃告慰十二帝神主園陵,重置吏士奉守。

雒陽南宮,皇帝率衆(zhòng)人站在殿階上,擡頭仰望著煥然一新的卻非殿,匾額上的字是由當世著名的書法家,尤善古文大篆、八分楷體的潁川人邯鄲淳所題。皇帝似乎是爲那幾個蒼勁古樸的題字所吸引,又像是故地重遊、滿心悵然,故久久未曾挪動一步。

駱業(yè)忍不住將視線看向地位最高的黃琬,希望他能說動皇帝移步進殿,好好看一看這座費心重構(gòu)的殿宇。

“修的好啊。”皇帝終於挪步上殿了,口中的話首先就讓駱業(yè)欣喜不已:“形制壯麗而不失古意,與我印象中的一般無二。”

他帶著一干人等步入?yún)s非殿,殿內(nèi)雖不能說富麗堂皇,卻也是處處嶄新,香柏雕樑、青銅獸爐、還有中間的御座,處處都透著皇家的氣概,某些細節(jié)似乎比長安的宣室殿還要好。

卻非殿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地方,是專門給皇帝的‘驚喜’,看到皇帝饒有興致的打量著殿中的一切,駱業(yè)喜形於色,一旁的黃琬也鬆開了緊皺的眉頭。

皇帝似乎很滿意駱業(yè)這些臣子們揹著他弄的‘驚喜’,他率兵東征以來,很少有個像樣的居所,好一點的就住在荒廢的王宮裡,差一點的就露天紮營。一年多的軍旅下來,皇帝的身體雖說強健不少,但也是吃了不少苦頭。

如今苦盡甘來,是常人都會先想著休息放鬆,何況這還是回了‘老宅’,豈有人衣錦還鄉(xiāng),不把老宅裝飾一新的道理?

皇帝施施然在正中御榻坐下,接受了羣臣山呼以後,他嘴角掛著虛假的笑意,第一個點了駱業(yè)的名字:“爲了修這座卻非殿,耗了不少民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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