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月沉回到端王府,便急匆匆去往聽雨軒。
瑞和郡主也在。
她蹲在矮榻邊,用一枚鑲金玉寶石的撥浪鼓逗弄女兒阿寧。
撥浪鼓流轉(zhuǎn)著富貴的幽光……
她一身荷色夾襖滾著銀狐毛邊,腕上的玉鐲子隨動作撞出細碎聲響……
明明是寡居的宗室女眷,偏生得珠圓玉潤,眉宇間透著一股活絡的親暱勁兒,很是討人喜歡。
“阿寧乖,瞧瞧這撥浪鼓好不好玩?喜不喜歡呀?”
李毓寧聲音甜膩,像含著蜜糖,逗得孩子揮著小手來拿。
“等你滿週歲的時候,姑姑重新給你做一個更漂亮的。我們鑲上東珠,好不好?”
薛月沉立在簾下未動。
剛要開口,就聽見李桓從內(nèi)室走出來。
尋常的言語,彷彿帶著書卷和墨香,卻難得柔軟。
“她纔多大,你別慣壞了她。”
阿寧聽見父親的聲音,轉(zhuǎn)過小身子朝李桓跌跌撞撞走去……
瑞和生怕她摔著,連忙伸手往懷裡一攬,又仰起臉,杏眼彎彎地望著李桓。
“我是阿寧的姑姑,疼她還來不及呢。哪裡捨得慣壞了她?阿寧這會子正是認人的時候,我得多多前來討好,可別讓她跟我生分了……”
說笑中,便將撥浪鼓往阿寧的手裡塞。
清脆的響聲,把小丫頭逗得咯咯直笑,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含糊地吐出幾個音節(jié)。
“阿……娘……阿……娘……娘……”
“呀!阿寧會叫人了!”
瑞和像得了天大的賞賜,語氣陡然拔高,滿是驚喜。
“阿寧會叫人了……二哥哥……你聽見沒有,她叫娘呢。”
李桓俯身,溫柔地替女兒擦去口水,眼角笑紋深得罕見,語氣裡的慈愛,更是幾乎要化去滿室的寒氣。
“阿寧聰明,隨我。”
他指尖劃過孩子柔嫩的臉頰,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的珍寶。
李毓寧溫情脈脈地看著他……
兩人一左一右,圍著孩子,言談親暱。
旁邊的丫頭婆子們低眉順眼,連大氣都不敢喘。
薛月沉忽然覺得那畫面格外刺眼。
彷彿他們纔是天倫美滿的一家,而自己是一個冒昧的闖入者。
“王妃……”
直到翡翠輕輕提醒,薛月沉纔回過神,輕咳一聲,打簾子出來。
李桓聽到聲音,擡起頭,目光掠過她時淡了一些暖意。
“回來了?”
薛月沉斂去眸底不滿的情緒,屈膝行禮。
“見過王爺。”
又轉(zhuǎn)身一笑,“見過瑞和郡主。”
瑞和郡主堆著笑,鬆開阿寧的手,福了福身,順勢往李桓身邊挪了半寸,那鬢邊的步搖,晃得人眼暈。
“王妃可算是回來了,阿寧方纔還鬧著要找你呢,我正與二哥哥說著笑話,逗她開心。”
“是麼?”薛月沉淡淡瞥了一眼怯生生的女兒。
“我往常出門,阿寧從未找過我。”
李桓臉色微不可察地一冷。
瑞和卻像沒察覺似的,笑得很是沒有心機。
“王妃這話說的,孩子哪有不想孃的?尤其我們阿寧,最是乖巧,最是懂事,看著就讓人羨慕呢……唉,有個女兒傍身多好,宮裡的蕭修儀也有了喜脈……”
“可不是麼?”薛月沉笑著打斷她,“蕭修儀有了喜脈,晉爲麗妃,驚動得太后都要辦祈福法會。瑞和郡主不去宮裡道賀,卻跑到端王府來陪伴阿寧,我們阿寧真是有福氣。”
瑞和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從前她和蕭晴兒都是平樂公主的伴讀。
二人情同姐妹,無話不談。
如今蕭晴兒已貴爲麗妃,她卻孀居府中。
兩人的境況天差地別……
薛月沉這是在暗諷她呢。
瑞和瞥了李桓一眼,復又上前,親暱地挽住薛月沉的胳膊。
“王妃快看,我親手給阿寧繡的虎頭鞋,還有這一頂絨線小帽,可還合適?”薛月沉喉頭微微一緊。
她從前也爲孩子縫過不少衣物,只是滿心盼著生兒子,預備的全是麒麟送子的紋樣,後來生了女兒,那堆料子便束之高閣,也淡了心思……
不曾想,如今竟要看著旁人爲女兒做衣做帽,沒事便堂而皇之地上門,在李桓面前獻好?
更可氣的是李桓——
他明知瑞和的心思,從前還會刻意避嫌,近來卻由著她親近……
明裡暗裡,李桓對瑞和的態(tài)度較從前也溫和許多,這才讓瑞和更加的得意,有恃無恐。
薛月沉笑了笑,指尖虛虛劃過那鞋面。
“郡主手藝精巧,阿寧有福。只是阿寧年歲尚小,不好勞煩郡主,做這些精細物件……”
“應該的,王妃客氣。”
瑞和笑得越發(fā)燦爛,有意無意地看了眼李桓,站在他們的中間,就像一面無形的牆,將薛月沉隔絕在李桓的世界之外。
“阿寧就跟我親生的姑娘一樣,疼她還怕疼不夠呢,巴不得日日守著,哪有勞煩一說……”
兩人貌合心不合地周旋著。
李桓瞧得頭痛,藉故離去了。
窗外雪粒子撲在窗櫺上沙沙作響,薛月沉聽見自己心跳如鼓,卻只能用帕子掩著脣輕咳,將喉頭涌動的氣血壓下去……
直到瑞和告辭離府,她纔回到映月居,氣恨地關上房門,然後泄了力氣一般坐下,默默紅了眼眶。
“這個李毓寧,真是欺人太甚。”
“姑娘消消氣。”翡翠連忙遞上熱茶,勸慰她:“王爺也是爲了大局,心裡頭有分寸,不過做給外人看的……”
“我知道。”
瑞和再不堪,也是隴右節(jié)度使的遺孀,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端王府與東宮對臺唱戲,李桓不願落人口實,默認瑞和的示好,穩(wěn)住隴右軍,亦是權宜之計……
可理智壓不住澀意。
心像有針尖似的,扎得生疼。
她擺擺手,好不容易將那些不合時宜的情緒壓下,看向翡翠,低聲吩咐她。
“找兩個手腳麻利的,去前頭盯著。瑞和郡主若再來看望阿寧,不必通報,直接攔住。”
翡翠面露難色:“可是王爺那裡……”
“我的女兒,我還做不得主麼?”
薛月沉眼神一厲,“實在不行,就說孩子受了風寒,太醫(yī)吩咐需靜養(yǎng),免得沾染了邪氣。”
“是。”
翡翠躬身退下。
待她腳步聲遠去,薛月沉方纔走到銅鏡前。
鏡里人影裹著一件石青色的軟襖,鬢邊斜插一支赤金扁方,雍容華貴,臉色卻比那屋檐上的積雪還要蒼白。
人人都羨她端王妃的寶座,卻不知這位置下是萬丈深淵——
前有薛家搖搖欲墜的爛攤子,後有李桓的疏冷無情和瑞和的虎視眈眈……
任哪一頭踏空,她都會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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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
慈寧殿。
蕭晴兒扶著腰坐在軟榻上,眼底有掩不住的亮光。
承慶太后微微笑著,將一碗燕窩羹推到面前。
“你這是頭胎,可得仔細將養(yǎng)著,莫要勞心。”
“多謝太后娘娘掛念,臣妾省得。”
蕭晴兒擡眸,眼中帶著恰到好處的依賴,“只是近來總聽外頭傳些閒話,難免擾了心神。”
太后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暖意透過錦帕傳來。
“你這孩子來得正是時候,是皇上的福氣,也是大梁的祥瑞。這宮裡啊,總有些不懷好意的人愛搬弄是非,你何必放在心上?”
蕭晴兒低頭看了看肚子,聲音壓得更低。
“太后娘娘說的是……不過,旁的人也就罷了,那西茲來的妖女,前陣子在御花園指桑罵槐衝撞了我,陛下沒有責罰,如今她倒好,整日躲在屋裡燒香打坐,念那勞甚子的烏蘭邪咒,聽得人心裡頭發(fā)毛,瘮?shù)没拧?
太后嘆了口氣:“你有了身子,便少聽些閒言碎語,不要污了耳朵。陛下最近爲了太子的事心煩,天象示警又鬧得朝野不寧,他哪有精力管這些後宮腌臢……”
蕭晴兒心中一動。
“太后娘娘放心,臣妾不與她一般見識。只是怕她那些異族邪咒,會衝撞龍裔……”
聲音未落,外頭有宮女通稟。
“太后娘娘,文嘉公主求見。”
承慶太后和蕭晴兒對視一眼。
太后笑道:“快請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