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後，雨散天青，萬道金光傾泄而下。
水月庵東廂的老梅樹被洗得蒼翠欲滴，映著日頭，恰如佛光灑落。
薛綏剛踏入禪院，便見錦書牽著妞妞，面色凝重地迎上來。
“姑娘，文嘉公主身邊的冬序姑娘來了。”
薛綏目光掃過去。
冬序衣衫半溼，髮髻散亂，裙角沾了泥點，神色有些憔悴，眼神卻亮得駭人。
她心中一惻，“公主殿下可還安妥？”
冬序見到她，眼圈倏地一紅。
“妙真師父……”
話落福了一禮，竟忍不住屈膝跪倒。
“求求師父，幫幫我家公主吧？”
她不顧周遭目光，退至角落裡，顫抖著手用力撕開貼身裡襯的縫線，從溫熱的夾層裡，拉出一個包裹嚴實的物什，復又回頭，高高舉過頭頂，呈到薛綏眼前。
“這是公主命婢子送來的，說務必交到妙真師父的手上，這裡，還有公主的親筆信……請師父過目。”
薛綏示意錦書扶起冬序，自己則接過包裹和那方帶著體溫的素箋。
指尖觸到堅硬冰涼的狼骨符，心頭便是一沉。
展開信紙，入眼的字字句句皆是決絕。
“平安吾友親鑑：將軍蒙冤，陸氏傾危，文嘉力薄，唯有此符或可一用。西茲新王圖爾古泰，乃大祭司一手扶持。若尚念舊誼，或可借其力，解邊關倒懸之危。文嘉身陷囹圄，以此殘軀性命相托。成敗榮辱，死生無悔。”
薛綏瞳孔幾不可察地一縮。
這個文嘉爲了陸佑安，當真是要將公主尊榮一併拋了。
“公主她……”薛綏滿眼複雜，目光落在冬序身上。
想說什麼，忽又看見一旁懵懂無知的妞妞……
妞妞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仰頭看著她們，稚幼可愛。
薛綏嚥下了後面的話。
“公主她做得很好。勞煩冬序姑娘回稟，東西我收下了，請公主務必珍重自身，好生靜養。陸將軍的事，未必沒有轉圜之機。”
冬序如釋重負。
儘管她沒有給出明確的承諾，卻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冬序緊繃的身體，驟然一鬆，眼淚也跟著滾落下來。
“是。婢子代公主叩謝妙真師父大恩……”
她又重重磕了個頭：“婢子這便回去覆命了。”
“小昭。”薛綏喚道：“帶冬序姑娘下去，換身乾淨衣裳，用些熱湯飯，再仔細送回府去。”
小昭應聲上前，扶起幾乎虛脫的冬序。
“冬序姐姐，請跟我來。”
待她們離開，薛綏慢慢將書信仔細摺好，連同那一枚沉甸甸、透著異域蠻荒氣息的狼骨符，一併收入袖中特製的暗袋。
動作平穩，不見半分波瀾。
“如意，你帶妞妞去後廚，找淨心師妹要些新蒸的山藥糕，再煮一碗熱熱的牛乳蛋羹給她，孩子長身子呢，可不能餓著……”
“哎！婢子省得。”如意清脆應聲，臉上笑開了花，蹲下身朝妞妞伸出手，“妞妞來，跟如意姐姐去吃甜糕好不好？”
妞妞怯生生地看了眼薛綏，見她點頭，才伸出小手，乖乖讓如意牽著走了。
禪院重歸寂靜。
幾隻麻雀從老梅的葉間飛起，啁啾有聲。
薛綏這才轉向一直靜候在側的錦書，低聲吩咐。
“你即刻下山，去找七郎君。就說我需要幾塊通透無暇的上等水玉，還有磁力最強的天然磁石……鵝蛋大小爲佳。”
錦書神色一凜：“姑娘何時要？”薛綏道：“要快。務必在明日天亮前送到幽篁居，你就說，我在那裡等他。越快越好！”
“是，姑娘。”錦書見她神色凝重，深知事關重大，不敢有絲毫耽擱，福了一禮，轉身疾行而去。
-
入夜。
暮色在廊廡飛檐中，無聲漫延。
含章殿裡，宮燈明明滅滅……
圖雅一身素白寬大的烏蘭聖女長袍，輕紗覆面，露在外面的眼眸，深邃寧靜，好似不染凡塵。
“今夜子時，月過中天，紫氣最盛，是北斗杓指艮位的交感之時，正好通神改軌，校準星盤……”
她赤足踩在光潔的金磚地面上，足踝纏繞的銀鈴，隨著步履輕移，發出空靈的清響。
“若錯過天象，要再調準星盤刻度，便要再等十二年……”
“可惜了……”
話音未落，侍女阿娜爾便捧著一個紫檀木盒，悄然走到她身邊，低聲道：
“公主，西市的胡商送來了新茶。”
圖雅緩緩轉身。
瞥一眼盒蓋上的星雲圖，示意其他人退下。
阿娜爾從小便跟在她身邊，是她在上京最信重的人。
等到房門合上，她方纔打開木盒，“公主請看。妙真師父著人送來的，說是給公主的大禮……”
紫檀木盒裡鋪著一層柔軟的絲絨，上面放著幾顆晶瑩剔透的水玉，其色瑩若雪髓，彷彿凝結著流動的冰絮與星雲，在燭光下折射出迷離冷冽的顏色，隨視角轉動而化作流光……
“此物生於極寒之地，其瑩如水，其堅如玉。可聚光流瑩，照見北斗隱曜，通紫微垣靈氣……妙真竟能尋得此等遺珍……”
她聲音空靈，眸中難掩欣喜。
水玉被認爲具有延年益壽、通神護身等神奇力量，常被用於丹藥煉製、法物製作，以及引動天象之力……
這幾顆水玉更是難得一見的珍品。
“妙真師父可另有吩咐？”
圖雅輕聲問著，將水玉置於掌心，如獲至寶。
阿娜爾低下頭，從袖中抖開一方絹帕，遞給圖雅。
“來人只說，煩請公主在子時初刻，月華最盛之時，於含章殿外的望舒亭，以此水玉爲引，懸掛經幡，誦唸聖山祈福真言。動靜……越大越好。”
圖雅輕撫著盒中寒光流轉的晶石，思忖片刻，把水玉嵌入星盤凹槽，紗幕下的脣角，似乎微微勾出了一個淺淺的弧度。
“知道了，去取玄鐵符釘來。”
-
當夜，子時。
三更梆子響過，夜空如洗。
一輪將滿未滿的明月高懸中天，清輝灑遍……
大內宮苑彷彿陷入沉睡，寂靜無聲。
“快看！含章殿那邊……那是什麼光？”
一陣突兀的驚呼，穿透了蒼穹夜靄——
幾乎瞬間，便撕裂了宮闈的寂靜。
“什麼東西在發光？是含章殿走水了？”
“不像，不像啊……老天爺！不是走水，是天火！”
“你看那火……是白的！是冷的！它在天上燒！”
“神蹟啊！是神蹟降臨了……”
“天降聖火，佑我大梁！”
驚呼聲起初零星，很快便匯成一片。
奔跑聲從四面八方響起，無數宮人內侍從睡夢中驚醒，衣衫不整地衝出值房，目瞪口呆地望向含章殿的方向，臉上充滿了驚駭與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