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山裡溫度驟降。
薛月沉是在半個時辰後醒來的,一睜眼便要看兒子。
翡翠遲疑再三,纔將襁褓遞到牀前。
“王妃,是一位眉眼清秀的小郡主……”
襁褓裡皺巴巴的嬰兒,皮膚泛著淡淡的青紫,啼聲細若遊絲……
“不,不可能!”薛月沉掙扎著支起身子,搖搖頭,發瘋似的撲到牀邊,扯開襁褓。
待看清嬰孩的特徵,她竟失聲尖叫。
“不對,錯了……你們弄錯了……我生的是世子,是王爺的嫡長子……”
她擡起佈滿血絲的雙眼,雙手深深抓住翡翠的手臂。
“三位欽天監的先生都說,這一胎是麒麟降世。大富大貴,當享萬乘之尊……”
翡翠垂著眉眼,不敢直視她的眼神。
“王妃,您剛分娩完,身子還虛著,當緊著將養纔是,莫要傷了玉體………”
薛月沉跌坐回去,拉著被褥,喉間發出困獸般的嗚咽。
“我的兒,我的兒去哪裡了……”
李桓聽到她的哭喊聲,推門進來,面色沉鬱不語。
薛月沉猛地看向他,眼神瘋狂而執拗。
“王爺,妾身誕下的是嫡長子啊,是王爺的嫡長子……”
見李桓不吭聲,她又死死盯著牆上的菩薩畫像,淚水洶涌而出。
“妾日日供奉,夜夜誦經,豈會生不出兒子……一定是他們弄錯了。王爺,你快幫幫妾身,找回我們的兒子!”
李桓沉默著走近她,伸手輕撫襁褓。
“姑娘也很好。”
“不一樣的!”薛月沉怎會不知道兒女的差異和身份懸殊,她死死抓住李桓的衣袖,仰頭看著他,淚流滿面。
“女兒如何光耀門楣,爲王爺開枝散葉、承續香火?”
嬰兒明顯受到她的驚嚇,啼哭漸急。
一張小臉憋得通紅。尋著母親的氣息,一邊哭一邊張嘴翕動著,好似在尋找母親的安撫……
薛綏在外頭實在聽不下去了,撩簾子進來,拍了拍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將她遞到薛月沉面前。
“王妃,孩子餓了。”
什麼生兒子生閨女的。
這個時候,身爲人母,最該做的是哺乳……
薛月沉卻充耳不聞,沉浸在“失子之痛”中,眼神空洞。
“這不是我的孩子。我生的是兒子,六妹妹,是你親自接生的,你必是見過我的兒,對不對……你快告訴我,我的兒去了哪裡……”
薛綏見狀,沉默著將嬰兒交給翡翠,調頭就走。
李桓深深望一眼薛月沉,快步出門追到廊下。
“平安。”
北風呼嘯而過,刮出刺耳的鳴響。
薛綏駐足回頭看向他,合十行禮。
“王妃剛生產,氣血大虧,心緒易躁,不可勞神傷心,王爺應當多陪陪她。”
李桓逼近半步,“平安可是還在爲那夜的事,埋怨本王?”
薛綏垂眸,睫若凝霜。
“都這時候了,王爺還在意這等瑣事?”
李肇那天在膳堂裡說的話,突然冒出腦海。
她忽而冷笑,“所以,貴府陳醫官去西街王婆子的藥鋪,當真是爲了替王妃安胎嗎?我離府前,王妃診脈平穩,胎象安然,怎會毫無徵兆地血崩難產,莫非陳醫官未曾悉心爲王妃調養?”
李桓面色驟冷。
他聽出弦外之音,赤紅著雙眼盯著薛綏。
“在你眼裡,本王便是這等陰險小人?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容不下?”
四目相對。
薛綏凝眸靜視著他,聲音漠然。
“王爺請回吧。王府裡的事,貧尼不便多言……”
言罷欠身行禮,決然而去。
李桓望著她背影,終是長嘆一聲……
-
大雪封山,水月庵彷彿被時光遺忘……
接下來的兩天,薛綏沒有再去探望薛月沉。
但每日晨起,掃雪的小尼總能看見端王殿下立在東廂廊下,身影安靜得仿若與覆雪的紅牆融爲一體,不知是在眺望,還是在沉思。
這日暮色初臨,郭雲容捧著梅花來找薛綏,便語氣微妙地說起李桓。
“方纔我過來時,看見王爺癡癡望著薛姐姐的住處……”
她瞥向薛綏,欲言又止。
“端王待薛姐姐情深。”
薛綏撥弄腕間佛珠,指尖頓在舊疤處。
笑笑不語,臉上難辨喜怒。
郭雲容歪著頭瞧她,有些好奇。
“端王和太子皆爲你傾心,姐姐心中究竟屬意何人?”
薛綏瞧著她天真模樣,脣角微揚——
這姑娘前日還在爲李肇的拒婚,傷心欲絕,今日已能調笑自如。
心思單純的人,果然容易忘卻煩憂,郭三姑娘天生就是快活林裡的鳥兒,憂不長也愁不久。不像她,仇恨深埋,難以真正的開懷釋然……
她垂眸,喚聲阿彌陀佛。
“兩個都是孽障,提他們作甚!?”
郭雲容一愣。
須臾間,自己先笑了起來。
“姐姐好生有趣!我就愛你這爽快性子。紅塵兒郎,都是喝口涼茶都能燙嘴的東西,還不如廟裡素齋管飽實在……實在不行,趕明兒我也將頭髮一剪,來庵裡當姑子算了……”
“縣主莫鬧。”薛綏嗔她。
“爲何不能鬧?”
“佛嗔!”
“佛也有打盹兒的時候吧……要真管這些,早該劈了端王殿下的馬嚼子。再把太子殿下對姐姐的算盤珠子換成燙手的佛珠……”“噗!”薛綏忍俊不禁。
“薛姐姐,你笑了,你笑起來可真好看呀……”
其實薛綏總是微笑,可不走心,不達眼。這一刻難得真切綻放的笑意,仿若從冰棱裡散發的碎光,讓郭雲容看得癡了。
正說笑間,翡翠匆匆來見。
對二人福身行了一禮,眉頭緊鎖面帶愁容。
“六姑娘,王妃不肯喝藥,也不肯哺乳……小郡主餓得直哭……”
“先喂些米湯吧。”薛綏淡淡道,“道路不通,這深山野嶺中,也尋不到奶孃……”
翡翠是從薛家帶來的侍從,對姐妹間的恩怨糾葛最是清楚。
她哽咽著福身,再拜下。
“求六姑娘行行好,隨婢子去勸勸王妃吧!”
薛綏失笑。
“王爺都勸不動,我去又有何用?世事皆有天意,造化自有定數,不必徒增煩擾……”
翡翠看她態度堅決,嘆口氣,抹著眼淚退下。
郭雲容看著簾子緩緩垂下,方纔悵然開口。
“瞧著王妃那般光景,實在叫人揪心……”
說罷,也不知她想到什麼,身子突地一顫,“是不是女子生不出兒子,便要被夫家嫌棄,從此擡不起頭來,還要遭人指指點點?”
不待薛綏回答,她又自顧自地拍了下額頭,自悔失言。
“不對不對,我還沒有許人呢,操這閒心做什麼?”
薛綏被她逗笑,眼波流轉。
“縣主福澤深厚,將來定會生一雙龍鳳胎,湊個好字。”
郭雲容聞言羞赧低頭,面頰脹得通紅。
“莫要取笑我了!姐姐還是快些教我做梅花醪糟吧,等山路通了,我可就要去向皇后娘娘顯擺我的手藝了……快些快些,別想藏私……”
薛綏笑著點頭。
這三日,兩人同吃同玩,好得像親姐妹似的。
郭雲容本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性子豁達憨直,幾日相處下來,她想那日,竟有些慶幸……
幸好沒有爲了兒女情長,失去薛六這麼好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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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天光放晴,山道也終於暢通。
將將破曉,端王府的車馬便浩浩蕩蕩地停在水月庵外。
奶孃抱著襁褓安撫,小郡主吃飽睡熟,終是不再啼哭,安穩下來。
庵中衆人都長鬆了一口氣。
薛月沉裹著狐裘由侍女攙扶上車,哭腫的雙眼裡閃過一絲哀慼,神色恍惚。
李桓親自撩簾示意,她遊魂附體一般,回頭與慧明師太和薛綏辭別。
“師太保重!六妹妹,保重……”
“王妃身子還弱,路上當心。”
薛綏合十頷首,語氣平淡無波。
轉身時,望見李桓立在青驄馬旁,正與郭雲容說著什麼。
初升的陽光爲他清削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卻照不亮那雙眸裡的深潭。
薛綏上前行禮:“恭送王爺,願歸途順遂!”
又朝郭雲容拜別,“縣主亦多珍重!”
“薛姐姐珍重!”
郭雲容紅著眼眶走近,一雙冰冷的手緊緊握住薛綏。
“等開春路好走了,我再來瞧姐姐。姐姐不會惱我叨擾吧?”
薛綏微笑,爲她攏好被風吹亂的披風。
“郡主能來庵裡盤桓小住,貧尼求之不得……”
郭雲容眼睛一亮,連忙點頭:“那說好了,我一定會來的!薛姐姐,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她說著,從袖中拿出一方錦帕,塞到薛綏手中。
“這個給你,是我親手繡的,姐姐莫要嫌棄。”
薛綏看著那方素白的帕子,角落用銀線繡著一株寒梅,針法細膩,栩栩如生,心下不由一暖,欠身道:
“多謝縣主。”
二人依依惜別,千叮萬囑。
馬車裡,薛月沉隔著紗簾看著她們親密交談的樣子,眼中流露出一抹難以言說的苦澀……
車輪轔轔啓動,車隊人馬徐徐而行……
郭雲容從馬車裡探出頭,朝薛綏揮動著絹帕。
就在此時,李桓突然策馬折返。
他走到薛綏面前,將一個檀木匣子頓在地上,大氅掃過時帶起一陣寒風。
“從前舊物,扔了可惜。你在山中常伴青燈,歲月清苦,或可用它解悶……”
未等薛綏推辭,他已然策馬遠去。
錦書上前打開匣子,只見裡面躺著那一副熟悉的象牙玉棋。一顆顆黑白棋子安靜躺在棋筒內,觸手生溫。
這當真是珍貴物什……
薛綏擡眸遠眺,見李桓的身影已消失在山道盡頭,融入茫茫雪光。
庵裡的鐘聲悠悠響起,驚起數點寒鴉。
薛綏緩緩走上石階,忽見庵門外那株老梅,枝上新雪初融,綻出點點嫣紅,又冒出了許多圓潤的花骨朵……
天氣暖和下來了。
也不知邊關戰事,可有轉機……
老梅樹被山風一吹,枝頭繁花如胭脂傾灑,暈開一片暖色。
薛綏望著那嬌滴滴的花苞,忽然想起李肇出征前,騎在馬上那回眸一笑……
如是命運拋下來的……牽魂誘餌。
“咕咕。”靈羽啄了啄她的手指,似乎在安慰她。
薛綏微微一笑,將它捧在手心:“靈羽,你說,這紅塵萬丈,是不是真的很難放下?”
靈羽歪歪頭,蹭了蹭她。
親暱得彷彿在輕吻她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