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庵的晨鐘沉沉迴盪。
薄霧氤氳裡,薛月沉死死摳住竹木扶手,弓著身子乾嘔。
隆起的孕肚墜得她腰肢酸脹,鬢角的碎髮黏貼在頰邊,被冷汗浸透,她吐得臉色煞白……
“王妃再吃些紫蘇飲子,壓一壓穢氣?”翡翠捧著白瓷小盞,小心翼翼地上前,用帕子輕撫她的後背。
碗裡的紫蘇飲子泛著晶瑩的水光。
膳房燉好的蔘湯,也擱在案頭,早已涼透。
薛月沉沒有胃口,瞥一眼便嫌惡地別過頭,推開瓷盞,目光落在庭院裡掃雪的灰衣身影上。
薛綏禪衣的兜帽被山風掀起一角,新長出的發(fā)茬凝著白霜……
她渾然未覺,握著竹帚將積雪堆到老梅樹下。
“六妹妹倒是自在?!毖υ鲁翐嶂吒呗∑鸬男「梗犞裰銊澾^青石板的沙沙聲,幽幽嘆了口氣。
“說是出家修行,可比起在端王府時,氣色更爲紅潤幾分。不像我,腰痠得像要斷了,連翻身都難,整夜整夜睡不著,活得像個廢人……”
翡翠順著她視線望去,薛綏恰在此時擡頭。
四目相對,薛綏合十行禮,眉眼間的淡漠比落雪還涼。
翡翠左右看了看,聲音壓得極低,“這庵外的流言,已傳遍了整個京城。六姑娘倒好,宛若沒事人一般,這心腸,當真是石頭做的……”
薛月沉握著帕子拭了拭嘴,沉吟片刻,將涼透的蔘湯端起喝一口,再皺眉放下。
“那些嚼舌根的東西,私下裡都說些什麼?”
翡翠抿了抿脣,低聲道:“回王妃,今日膳房送菜的婆子說,京中都在傳,說……說太子殿下頻繁駕臨水月庵,與……與庵中的女尼過從甚密,有失體統(tǒng)……”
薛月沉指尖猛地一僵。
李肇那日在禪房的舉動,遲早會引來流言。
只是她沒想到,會傳得這麼快——
“私會尼姑”“德行有虧”,樁樁件件都足以毀掉一個儲君的清譽。
“那些閒言碎語,很是不堪。說什麼‘禪房不念般若經,錦帳偏吟雲雨詞’——還說,太子失德,郭三姑娘是鄭國公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怕是不情願孫女受此委屈,這樁婚事許是要黃了……”
薛月沉淡淡一笑。
“不過是有心人編排的戲碼,聽聽罷了,對高門大戶而言,兒女婚事皆有算計,臉面哪有利益重要?”
翡翠嘆息一聲,“天下的女子,婚姻大事都做不得主,王妃當初,也被硬生生扣上一個八運福星的帽子,害得……”
“你說什麼?”薛月沉猛地攥緊帕子,厲色打斷她。
“王妃——”翡翠自覺失言,撲嗵一聲跪下。
“奴婢該死,請王妃降罪……”
薛月沉眼圈瞬間紅了,只是抓起桌上的珠串,狠狠摔在地。
“姑姑,你是在戳我的傷疤啊……”
檀木珠子四處亂滾,翡翠不??念^請罪,薛月沉也紅著眼,默默流淚。
“王妃這是怎麼了?”
薛綏放下掃帚,踩著積雪走近禪房,打簾子進來。
目光所及,發(fā)現地上的珠子灑落一地,她彎腰拾起來,眸色清冷地注視著薛月沉。
“王妃若有心事不遂,可去廊下走動走動,萬不可動氣……”
頓了頓,聲音加重。
“胎兒聽得到母親的怨憎?!?
這話像根針戳在薛月沉心上。
她蓄滿眼眶的眼淚,掉得更爲洶涌——
“王爺若肯多顧慮我些,何至於此?”孕婦本就心緒敏感,薛月沉想到李桓的疏離淡漠,掌心貼住小腹,不由哽咽出聲。
“太醫(yī)說這胎坐得不穩(wěn),我時時刻刻擔憂,做夢都驚懼不已,生怕一個睜眼就沒了胎動……”
薛綏沒接話,只伸手搭在她腕間,指尖觸到她紊亂的脈搏。
“王妃需得靜養(yǎng)。所謂靜,當安神定志,少思少愁。越是焦慮,越傷胎氣。”
說罷她收回手,看著薛月沉浮腫的眼皮。
“若總鬱結於心,對孩子不好。”
薛月沉別過臉去,望著窗外落雪,難忍著沒有說出心裡話——
在她看來,薛六是站著說話不腰痛,火沒落到她的腳背上,當然不覺得煎熬難受……
她懷著的是端王寄予厚望的嫡子,也是光耀薛家門楣維繫榮寵的希望,千斤重擔壓在一身,她如何能真正做到寬心,不去想那些糟心事?
兩人相對無言,氣氛一時凝滯。
薛月沉輕輕嘆了口氣,目光黯淡。
“我身子乏了,你自便吧?!?
薛綏微微頷首,行禮離去。
雪花紛紛揚揚飄落,將水月庵的竹籬染成一片素白。
薛綏抄完一卷《金剛經》,舒展了一下發(fā)麻的雙腿,扭著脖頸起身,伸了個懶腰,便聽見小尼在門外竊竊私語,提及“東宮”“太子”“了塵師父”等字眼,不禁放緩了動作——
恰在此時,禪房外傳來熟悉的靴聲。
李肇掀簾而入,玄色大氅上凝著冰晶,身後跟著垂首噤聲的來福。
他見薛綏端坐案前,目光沉沉,徑直走到她面前。
“在想什麼?”他伸手拂去她肩頭並不存在的落雪,指尖觸到禪衣下嶙峋的肩胛骨,眉頭不由一蹙。
“怎麼了,可有人怠慢你?”
薛綏擡眸,直視他的眼睛:“滿城風雨,殿下倒是從容?!?
“不然呢?莫非孤要學那街頭小兒,哭哭啼啼不成?”李肇笑言。
薛綏垂眸避開他的視線,心緒翻涌。
那天的事,雖發(fā)生在水月庵中,其實極爲隱秘。
除了東宮和端王府的心腹,再無其他知情人。
這些人一旦封口,不會對外吐露一字。
而李桓最看重身份臉面,怎麼會自揭短柄?
她冷聲問:“這漫天流言來得蹊蹺至極,殿下可知,是何人所傳?”
李肇隨手拿起她抄的經卷,看著那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脣角微微上揚,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你說呢?”
薛綏心頭一震,猛地擡眼盯住他。
“是你?”
李肇漫不經心地褪下風氅遞給來福,在木案旁的炭盆邊坐下,很是輕謾。
“除了孤,誰會編排這樣的閒話?”
他頓了頓,擡眼時眸色深沉,“孤要退婚,總得給鄭國公府一個留有餘地的臺階和體面。”
“殿下何必自污名聲?”
“孤不重名聲?!?
她蹙眉冷聲,“那郭三姑娘何其無辜?”
“心疼了?”李肇突然攥住她腕子,將人扯到榻邊。
“不如也心疼心疼孤。孤便不無辜嗎?你當鄭國公真是省油的燈?這姻緣本就是一場利益交換,如棋盤上的棋子對弈,從來無關情意冷暖。薛平安,摸摸你的良心……”
他伸手便要去摸她的良心。
薛綏驚退半步,連忙擡手格擋,臉頰微燙。
許是氣息不穩(wěn),她聲音竟有些發(fā)顫。
“你可知這會讓你名節(jié)盡毀?”
“名節(jié)?”李肇嗤笑一聲,將經卷放下,握住她的手,語氣發(fā)緊,“孤要的是你,不是那些虛譽……”
他的指尖滾燙,用了用力,彷彿要將她的手灼傷。
“薛平安,你不爲我高興嗎?”
薛綏看著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執(zhí)拗,想起他的獨斷專行和霸道,這才明白,他早已謀劃好一切——爲此,不惜自毀。
“你若因這樁事被陛下厭棄,儲位不保,豈不是前功盡棄?”
她低聲勸說,卻掙不脫他的手。
“儲君之位若要拿你來換,不要也罷?!崩钫氐皖^,吻了吻她的指尖,“好了,我知你擔憂那個郭三姑娘,放心,鄭國公府那邊,孤自有交代,不會讓她蒙羞受辱。”
薛綏覺得他實在瘋狂,無言至極。
“陛下和娘娘豈會姑息遷就?”
“自然要教訓幾句?!彼戳斯疵嫿牵鄣讌s無笑意,“他們痛斥孤,爲兒女情長亂了皇家體統(tǒng),行事不知分寸……”
他捉住薛綏的手。
“在你面前,孤從未有過半分分寸?!?
“……”
不以爲恥,反以爲榮?
薛綏蹙眉抽手,“說!你是不是在算計我?”
“你一個遁入空門的出家人,孤算計你作甚?”
見她眉凝寒霜,渾身緊繃戒備,他又溫聲賠笑,討好地笑著牽她的手。
“不氣了,是算計了一下下……無非是爲掃清障礙,不讓旁人再對你心存妄想……”
報復心真重啊。
薛綏凝眸審視著他,不知李肇接下來又會如何瘋癲……
五日後,她才讓錦書從京中打聽來驚雷般的消息。
太子李肇在御前力陳與郭三姑娘“性情不合,恐誤佳人”,懇請收回成命。
崇昭帝龍顏大怒。
逼他跪在丹陛之下,親自持鞭抽打他的肩背,以示懲戒……
每抽一鞭,便問一句“可否知錯……”
李肇跪在紫宸殿冰冷的金磚上,整整捱了二十八鞭,一聲未吭。
謝皇后聞訊疾步趕來,撲到皇帝面前,哭著求情,生怕皇帝一怒之下,打死了他。
可這個犟驢子,脊背挺得筆直,愣是連眼皮都不眨一下,更沒喊半句疼。
一直到鮮血浸透了後背,崇昭帝也打累了,終是擲下鞭子,軟了心腸……
沒人知道,父子二人那天關在紫宸殿的暖閣裡密談兩個時辰,究竟說了些什麼,只知道,大太監(jiān)王承喜捧著聖旨出來時,御批的退婚書上,另外加了一道恩旨。
當日晚些時候,謝皇后親自駕臨鄭國公府,帶著一箱箱奇珍異寶,登門致歉,言明是太子“年少孟浪,辜負了郭三姑娘”,並下旨封郭雲容爲“明慧縣主”,要認做謝皇后的乾女兒。
鄭國公府一家誠惶誠恐,出迎接旨。
郭雲容卻是哭成了淚人,躲在屏風後不肯露面。
謝皇后拍著國公夫人的手,神色悵然。
“是本宮教子無方,讓皇家顏面掃地,更累了雲容。”
“雲容是本宮看著長大的姑娘,溫婉柔順,品性純良,本宮是斷斷捨不得她受半點委屈的……”
“今日登門,本宮是來奉旨認親的——陛下特意叮囑,要本宮認下雲容這個幹閨女,以後她的終身大事,本宮會親自把關,定給她尋個家世清白、人品貴重的好郎君。”
國公夫人哽咽著屈膝行禮……
再有不悅,也只得千恩萬謝地接下聖旨。
此舉,既保住了郭家姑娘的名節(jié),也給了鎮(zhèn)國公府體面。
從長遠來看,不與東宮聯姻,避免了站隊,成爲端王一黨攻訐的靶子,又不必得罪東宮,左右都可逢源,並不見得是一樁壞事。
至於郭雲容,有了縣主身份,又是皇后的幹閨女,在京中貴女圈裡也有了顯赫名分,大家羨慕都來不及,何人敢說三道四,恥笑她的遭遇?
只是經此一役,太子的名聲徹底壞了。
街頭巷尾都在議論,說東宮太子不顧倫常,與水月庵的小尼姑有染,德行有虧,遭鄭國公府拒婚打臉。更有甚者,將他與端王側妃的舊事翻出來,編了些不堪入耳的段子,在酒肆茶樓裡傳唱。
次日上午,薛綏正在擦拭那柄天樞親手打磨的銅鏡,慧明師太坐下的小徒弟,行色匆匆地穿過迴廊,前來通傳。
“了塵,有貴人到訪?!?
薛綏眼皮微微一跳,吩咐錦書。
“快請進來!”
薛綏坐立不安地等待片刻,才見玉衡同天樞一道踏入禪房。
驟然起身,幾乎是急切地上前,連呼吸都亂了節(jié)奏。
“師姐,你終於肯來見我了——”
玉衡輕輕一笑,發(fā)間的金蛇簪隨步履輕顫。
她將玄鐵藥箱重重擱在案頭,捏起薛綏下巴端詳:“舊陵沼的風浪沒能埋了你,倒在上京城裡養(yǎng)成個禿瓢姑子?”
“師姐嘴上還是這麼不饒人?!?
薛綏笑著奉茶,被她一掌拍開。
“少來這套?!庇窈庀崎_藥箱,從裡頭抓出一個琉璃瓶,
瓶子裡,血色的蠱蟲在猙獰地扭動,
“你可想清楚了?一旦解了蠱,他便不再受你牽制,你費盡心機佈下的局,也會功虧一簣。好不容易纔讓太子殿下爲你神魂顛倒,如今罷手,不可惜嗎?何況——”
頓了頓,她又用指甲輕刮瓶壁,挑起眼尾斜睨著她。
“這蠱蟲的滋味可不太好?”
薛綏眉頭微蹙,“師姐何必用蠱蟲嚇唬我?”
“我只看戲?!庇窈庑Φ醚龐?,“十三,風波纔剛剛開始,水越攪得渾濁越好。何不袖手旁觀,等各方勢力下場鬥得遍體鱗傷,方爲得趣?”
“我只想要情絲蠱的解藥?!?
玉衡將瓷瓶塞進薛綏手中,面紗下的眉眼毫無波瀾。
“舊陵沼的規(guī)矩,以價換物。你若想解他的蠱,便要付出代價?!?
薛綏握住瓷瓶,觸手冰涼:“代價是什麼?”
玉衡輕笑一聲,指尖劃過窗櫺上的冰花:“以心血飼蠱三日,每夜子時取血一盅,折壽十載。”
禪房內一時寂靜。
天樞欲言又止。
窗外老梅簌簌落雪,薛綏望著瓶中翻涌的猩紅,想起李肇眼底決絕的光,想到他在紫宸殿跪受鞭刑時,脊背挺直如鬆的模樣……
一個個片段如燒紅的針尖,刺入骨髓。
她腕間的佛珠彷彿烙鐵一般,燙得肌膚生疼……
卻又遠不及心口翻涌的情絲灼痛。
“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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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
李肇摩挲著靈羽從水月庵送來的信箋,黑眸沉如寒潭。
鎏金蟠螭燈,在他眉骨投下深濃如墨的陰影,來福跪在一旁戰(zhàn)戰(zhàn)兢兢。
“郭三姑娘……不,明慧縣主摔了御賜的玉如意,當夜就病倒了,鬧得雞飛狗跳,國公夫人也勸不住……”
“鬧夠了自然會停?!?
李肇揉了揉眉心,“鄭國公府要體面,孤便給足他體面,旁的,再沒有了?!?
說罷他起身,將信箋在燭火上點燃,微微勾起脣角,慢慢轉身。
“備馬,去水月庵?!?
來福嘴裡唉唉有聲,連忙取來玄狐皮氅子,跌跌撞撞地跟著他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