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殿西側有一個爲太后專設的小戲臺。
臺子搭得精巧,鋪著猩紅的氈毯,兩側立著雕花木柱,掛著一層素色的紗幔。
承慶太后倚在紫檀扶手椅上,半瞇著眼,意興闌珊地看著臺上的紅男綠女、水袖翻飛……
福全端著剔紅托盤,躬身湊近:“老祖宗,魏王殿下差人進獻的江南蜜桔,說是清心潤喉,最宜聽戲時用……”
“難爲他有孝心,還記得哀家愛這一口。”太后指尖拿起一個蜜桔,目光落向戲臺上。
“這出《金釵記》倒是應景,哀家就愛看這公主落難、重回鳳闕的戲碼。瞧著心裡頭痛快……”
福全賠著笑,聲音越發恭順。
“魏王殿下最是知道,老祖宗的心意……”
蜜桔酸甜入喉,承慶太后舒坦了些,“傳下話去,讓他們好好給哀家唱……唱好了,哀家有重賞。”
“是。”福全躬身應下,朝戲班班主使了個臉色。
一句句一出出,戲至中段,當唱到“金枝玉葉碎塵泥,昔日榮華夢裡尋”時,那扮演落難公主粗使丫頭的伶人,隨著唱詞緩緩上前,將一盞茶奉給“公主”。
那本該金尊玉貴的“公主”,此刻鬢生白髮,妝容憔悴枯槁,顴骨上點染的疤痕格外扎眼。
只見她顫巍巍接過破碗,肩膀止不住地發抖,伴隨著悽楚的哭腔。
“冷水寒粥難下嚥,舊衫怎抵朔風尖……”
“宮牆萬里隔生死,誰念階前乞食魂……”
絲竹管絃咿咿呀呀。
一出淒涼的《金釵記》,唱得悲切入骨。
承慶太后捻著腕上的佛珠,看臺上“公主”做出種種卑躬屈膝、討好乞憐的姿態,眉頭卻越蹙越緊。
“這戲聽著鬧心……”
她忽地出聲,帶著不耐,
“一個當朝的公主,便是流落民間,淪爲階下囚,也不應當如此作踐自身。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哭哭啼啼,搖尾乞憐,還叫什麼公主?不要唱了,讓他們滾過來……哀家倒要問問,這戲是怎麼排的,還有沒有將皇家體面放在眼裡?”
承慶太后不知哪來的無名火,聲音陡然拔高。
福全擡眼,朝那頭打了個手勢。
班主會意,連忙衝上臺,將扮演“公主”的伶人連拉帶拽地拖下戲臺,又低聲呵斥了幾句。那伶人似乎極不情願,被架著上前,踉踉蹌蹌地走到太后座前丈餘處,尚未站穩,膝蓋一軟便重重跪倒在地,頭深深埋著,雙臂緊緊環抱,好似嚇壞了一般……
“擡起頭來——”承慶太后聲音冷硬。
那伶人渾身一個哆嗦,雙手環抱更緊,頭也垂得更低,一頭花白的亂髮遮住了臉,只露出一個尖削的下巴和乾裂發白的嘴脣。
“哀家叫你擡頭!”太后拔高聲音。
那伶人又是一抖,極其緩慢地,一點點擡起頭。
厚重的脂粉層層堆砌,幾乎瞧不清原本的模樣,雙眼卻盯住承慶太后不放……
“看什麼看?一個下九流的伶人,真當自己是金枝玉葉呢?見了太后娘娘不磕頭請安,還敢直視太后娘娘鳳顏……”崔嬤嬤上前一步,厲聲呵斥。
“奴婢……”
那伶人開口,此刻看見太后,忽地悽然一笑。
“不敢冒犯老祖宗……”
承慶太后原本漫不經心的目光,驟然凝固。
好大的膽子,竟敢這般放肆說話?
“掌嘴!”崔嬤嬤厲聲喝令。
大宮女擡手就打。
啪的一聲!
力道十足的巴掌甩上去,那伶人臉上的油彩脂粉掉了一層,露出底下蠟黃的皮肉。她忽地掙開宮人鉗制,撲上前來。
“老祖宗,救我……”
宮女驚得後退半步,崔嬤嬤也趕緊護在太后的身前,“你這賤婢,竟敢衝撞太后?”
“皇祖母,救我……”那伶人再喚一聲,聲音壓得幾不可聞,卻讓承慶太后如遭雷擊。
咕嚕一聲,手中蜜桔滾落在地。
這張臉……
塗了厚粉,但油脂掉了一些,再掩不住那臉頰上爬滿的暗紅色斑駁。剛在臺上,以爲那是點染的裝扮,如今細細打量,竟似蛛網般交錯在臉頰皮肉上,猙獰可怖,絕非妝容所能及……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絲竹、鑼鼓、臺上的伶人……所有的聲音都潮水般退去。
她死死盯著那張臉,聲音像是從齒縫裡擠出來。
“福全,你說這戲班,是魏王從哪裡找來的?”
福全方纔已揮手屏退了衆人。
聞聲,他湊得更近些,腰彎得更低,聲音也壓得極輕,“回老祖宗,是北邊來的戲班子……”
“哪個北邊……”太后的目光未曾離開地上跪著的人。
“朔州。”福全的聲音更低,幾近耳語。
承慶太后的瞳孔驟然一縮,猛地坐直了身子,保養得宜的手指緊緊抓住冰冷的扶手。
眼前這人不人鬼不鬼的伶人,與記憶中那個驕縱跋扈的身影判若雲泥。
可那眉眼輪廓,難掩昔日傲氣,分明就是那個被陛下貶爲庶人、發配朔州苦寒之地的廢公主……
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名字衝上喉頭。
“平樂?……是你?”
地上的人猛地一顫。
“皇祖母,是我……”
“你的臉……”承慶太后難以置信,不敢細看那蛛網般的紅絲……
曾經的平樂何等明豔張揚,說是宮裡拔尖的絕色也不爲過……
如今的眼前人,灰敗乾瘦,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唯有一雙眼睛,燃燒著淬了毒般的怨恨,有幾分駭人的熟悉。
“陛下再是惱怒,也顧念骨肉親情,給了你條活路……雖貶去朔州,斷了宮廷供養,卻也爲你留了私產傍身,還撥了侍從伺候,你……怎會落到這般田地?”太后的聲音裡,滿是驚疑。
平樂發出一聲短促淒厲的慘笑。
猛地,她將衣袖捋到肘間,露出小臂上刺目驚心的抓痕。
那些疤痕新舊交疊,醜陋虯結,如同盤踞的蜈蚣,蜿蜒在瘦骨嶙峋的手臂上,甚是驚心……
承慶太后倒吸一口涼氣。
“這是怎麼回事?”
“是他們害的!”
平樂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眼淚洶涌,衝開臉上的粉渣,滾滾而落,“情絲引發作時,我在朔州苦熬日夜,肌膚漸漸潰爛出血……無法忍受的痛癢燥熱,如萬蟻啃噬,烈火焚燒,我便生生將自己抓撓成這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