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樂在女人社待了不足盞茶的工夫，便有些坐不住，起身要走。

衆(zhòng)女都覺得公主有些異常，卻也不便相問，齊齊送到門口，看著公主上了車駕這才分別是散去。

馬車簾子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丫頭紅杏這才捧出一個裝著藥材的香囊，湊到平樂跟前。

“殿下，您吸兩口，緩上一緩。”

那是寧靜清心的香藥丸子。

平樂深吸兩口氣，示意綠蓮來給自己揉捏酸澀的後頸子，深呼吸再吐氣，反覆許久，仍是覺得難受。

“薛六！”

“本宮定要?dú)⒘搜α　?

紅杏瞧著公主額際浮出的汗意，哄著公主吃下一粒藥丸，等她身子舒緩下來，才抿嘴嘆氣。

“公主方纔爲(wèi)何要給那薛四臉面？”

“若非她和顧介打著公主的旗號，私自從金部司挪用庫銀，公主也不會受了他們的連累，鬧成如此這般，讓人瞧了笑話……”

平樂一臉倦容。

“你懂什麼？父皇是看重靖遠(yuǎn)侯的。”

又抿一下嘴，深深嗅著寧神香囊裡馥郁的氣息，靜了靜心。

“這個薛四，我留著有用。”

紅杏應(yīng)聲，不再多問什麼。

她是平樂的貼身宮人，也最瞭解平樂的脾氣，再說下去，就該著惱了。

馬車行至公主府，綠蓮正要去掀簾子，便有另一隻白皙如玉的手伸了過來。

平樂一瞧，把手上的香囊交給紅杏，徑直搭手上去，笑得嫣然。

“夫君，你不是去南郊赴劉學(xué)士的詩會了嗎？怎生這個時辰就回來了？”

陸佑安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一臉疲憊地看著她，眼皮略微低垂，反問道：

“公主不是說在府裡養(yǎng)病嗎？爲(wèi)何又出府去了女人社。”

換了旁人這麼質(zhì)問她，平樂只怕當(dāng)場就得一腳踹過去，再讓人打他幾十個板子不可。

但陸佑安不同。

這是她心儀的男子。

陸佑安爲(wèi)她，也付出了許多。

若非娶她，陸佑安堂堂一個狀元郎，又是老丞相府的嫡子，大可有一番作爲(wèi)。只因尚公主，他從此被諸多規(guī)矩束縛，仕途受限，這些年來卻沒有怨言，把她和兩個孩子照顧得很好。

平樂看著這張清俊的臉，表情柔和起來。

“有些事情拖了許久，不得不去處理。我就坐了盞茶工夫，就回來了……”

陸佑安道：“近來時節(jié)更替，上京風(fēng)邪戾氣正盛。公主身子尚未大好，往後多在府裡休養(yǎng)。”

這是在委婉告誡她朝局微妙，風(fēng)波暗涌，外間說法很多，要謹(jǐn)言慎行，行事收斂一些，以免惹出更多的事端。

平樂挽住他的胳膊，臉上露出一抹溫柔笑意。

“知道夫君憐惜我，我會照料好自己的，走吧，我們?nèi)デ魄朴^辰和童童……”

陸佑安微微頷首，由她親暱地挽著往前走。

平樂回頭，朝丫鬟侍衛(wèi)們冷眼一掃，示意他們不要多嘴。

再轉(zhuǎn)臉看陸佑安時，又換上笑容。

“夫君這些時日辛苦了，我特意讓廚房裡準(zhǔn)備了夫君愛喝的鹿茸烏雞湯，胡太醫(yī)說這湯滋補(bǔ)得很……還有山藥、芡實(shí)做的益元糕，一會兒夫君都嚐嚐，看喜歡哪個口味……”

陸佑安臉上略有赧色，慢慢地嘆一聲。

“多謝公主。”

-

一場看不見的風(fēng)暴在悄然醞釀。

薛府裡，錦書卻在慢慢爲(wèi)薛綏梳理長髮。

“大郎君捎信說，不來府上吃席了……”

薛綏微微一笑，“大師兄疏淡慣了，由著他。”

錦書打量著薛綏的神色，心裡彷彿燃著一團(tuán)火似的，平靜不下來。

暗自忍了好幾次，還是多嘴說了一句。

“去端王府，婢子覺得姑娘虧了。大郎君想必也是心疼姑娘，不忍親眼來看——”

薛綏表情平靜，“端王合適。”

錦書道：“姑娘爲(wèi)何不考慮東宮？”

薛綏勾了勾脣，並不解釋什麼。

她知道，錦書心裡清楚她去的原因，這麼說，只是爲(wèi)她不平罷了。

這門親事，是淨(jìng)空法師和端王妃親手促成。

從她回京那一刻，便已定下。

蕭貴妃親封孺人，也不可能朝令夕改。

她今年十八了，不去端王府，也不好一直留在薛家。

她的仇恨，她的抱負(fù)，需要有一個合理的身份去施展。端王府看上去危險，東宮又何嘗不是龍?zhí)痘⒀ǎ\(zhòng)矢之的？

更何況，東宮是她的身份想去便能去的嗎？

端王府對她來說，是最好的容身之所。

比起東宮那位，端王府真不是最危險的。

控制李肇，借李桓的手興風(fēng)作浪，整治平樂，那纔是美哉。

她沒有隻手遮天的能力，在這波譎雲(yún)詭的上京風(fēng)雲(yún)與錯綜複雜的權(quán)貴傾軋中，僅憑一己之力妄圖傾覆朝堂，無疑是癡人說夢。

無論是向那些高坐雲(yún)端的三公九卿討回公道，還是扳倒皇帝心愛的平樂公主，她都需要一步一個腳印，耐心地積攢力量，緩慢地向上攀爬，方能到達(dá)終點(diǎn)——

黑暗行者，唯她一人而已。

接近敵人，才能徹底擊垮敵人。

“平樂折在李桓的手上，被皇帝厭棄，那才能真正扳倒她，看她衆(zhòng)叛親離，嚐盡世間苦楚，才能讓我痛快……”

薛綏說罷，看小昭嘴皮動動欲言又止，便又笑開。

“復(fù)仇不是蠻橫的殺人。”

錦書和小昭對視一眼，也撲哧一笑。

她記得姑娘說過的那些話。

要讓她的仇人，在意的全部失去，珍視的皆成泡影，眷戀的盡化飛灰，所盼的終成絕望。要看他們朱門倒，看廣廈傾，看他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這條路還很遠(yuǎn)。

只要金鑾殿上的皇帝不捨棄公主，平樂就不會失去她的尊榮，死了也風(fēng)光無限……

“唉！”

錦書一嘆，溫和地看著鏡子。

鏡中的女子臉上平靜清冷，雙眸沉似深潭，每一根髮絲都養(yǎng)得柔順亮澤，恰似黑色的綢緞，在燈火輕撫下，泛著迷人的光澤。

小昭將妝匣拿過來，小心放下。

錦書從中挑出一支鑲著紅寶石的赤金步搖，簪在那頭如墨的髮髻上。

於是鏡中女子，越發(fā)明豔動人，美得不可方物，卻不若尋常新嫁娘那般嬌羞嫵媚，一張清冷的臉，淡若秋霜。

錦書道：“姑娘的妝容，淡了些。”

薛綏只是笑，“這樣正好。”

錦書賠著笑說了幾句，突然便說不下去了。

小昭在旁邊捧著薛綏的手，小心翼翼在指甲上剛塗的丹蔻上呵氣。

大家都沉默下來。

氣氛便有些凝重壓抑。

錦書在心裡反覆說了好幾次，才慢聲開口。

“若是端王殿下要姑娘侍寢，姑娘如何應(yīng)對？”

薛綏沉默。

對她而言這不是什麼問題。

因爲(wèi)她並不在意這些。

籌謀多年，誰也攔不住她的腳步，男女情愛於她如荒地枯木，毫無意義。

無非一具軀殼而已，在意什麼？

當(dāng)年她從平樂等人的手底下艱難求生，得以存活，肉身便早已死去、腐爛。如今的薛六，只是一個魂，一個回來索命的魂兒……

但她認(rèn)爲(wèi)李桓不會讓她侍寢。

至少現(xiàn)在不會。

她淺淺一笑，“端王對竹林雅舍的事耿耿於懷，沒弄清楚真相，他不會要我。且他對我，多有防備，舊陵沼那些邪魅東西，他畏懼得很。王府後宅裡的婦人，不差我一個，他犯不著以身犯險。”

頓了頓，她又對著銅鏡，眨了一下眼。

“何況，我還有端王妃，我親親的大姐姐，姑姑放心吧，我自有辦法應(yīng)付……”

錦書猶疑一下，又道：“姑娘胸有成算，那婢子便不替姑娘憂心了。只是有一事，婢子想不明白。既然端王對姑娘無意，又爲(wèi)何要應(yīng)下此事？”

薛綏眼角彎起，露出一絲笑意，恍惚看去更像是嘲弄或是諷刺。

這時，靈羽飛撲過來，爪子把她喜扇墜子上的流蘇攪亂了，她也不惱，一根一根把攪?yán)p的絲線捋順。

久久，才慢聲低語。

“在端王心中，我只是一顆有用的棋子。”

“對端王而言，宏圖霸業(yè)，遠(yuǎn)勝浮豔女色。”

錦書微笑，“我信姑娘。”

-

東宮少陽殿。

一個黑衣斥候，半跪抱拳。

“屬下探得，平樂公主買通了端王府迎親的一個轎伕，又託人在市井街巷裡花大價錢找了幾個武藝高強(qiáng)的遊俠兒，要伏擊薛六姑娘的花轎……”

李肇靜靜地聽著，眼簾低垂，長長的眼睫微耷下來，擋住那雙漆黑的眼中，一抹嗤人的冷芒。

寂靜無聲。

斥候低著頭，覺得膝蓋痛。

他都稟報這麼久了，太子怎麼不讓他起來？

關(guān)涯輕咳一聲，上前低頭抱拳。

“殿下何不順?biāo)浦郏繉⒂?jì)就計(jì)？”

看李肇不語，他又道：“只要留下薛六姑娘一條命，找個地方安置起來……神不知鬼不覺的，推到平樂公主頭上，任誰也猜不到是太子出手……”

李肇輕笑。

找個地方把薛六安置起來？

他無法想象關(guān)涯所描述的景象。

薛六哪裡是籠中鳥，金絲雀？

她的仇恨蓋過天。

恨不得把李氏江山都攪得天翻地覆才稱心如意，哪會輕易就範(fàn)？

更何況，他的情和欲，豈會如此輕賤？由著她來擺佈？

他若是真的那麼做了，從此在薛六眼裡，不僅眼皮子淺，還顯得小家子氣。

薛六不是要與他共謀大事嗎？

依從她，那才叫順?biāo)浦邸?

李肇道：“務(wù)必護(hù)她，安全抵達(dá)端王府。”

關(guān)涯震驚，瞳仁都大了。

太子受情絲蠱所困，不得不庇護(hù)薛六姑娘。這件事情，幾個心腹是知情的。這幾日，張懷誠正在偷偷尋找南疆異人，關(guān)涯也一清二楚。

但據(jù)他觀察，李肇是極不情願薛六姑娘嫁入王府的。

難不成短甜三日，就變了心思？

於是他道：“殿下，咱們不妨作壁上觀，由著平樂公主去折騰，關(guān)鍵時候再出手將人擄走，不是一舉兩得嗎？何苦要著急淌入渾水，把東宮置於風(fēng)口浪尖，惹人注目呢？”

在關(guān)涯看來，坐收漁翁之利纔是最穩(wěn)妥的方案。

李肇靜默。

他受蠱所惑，又非鍾情薛六。

薛六要利用他復(fù)仇，針對李桓和平樂，對他有利。

正如她所說，共同利益纔是永久的。

一個軟硬都不吃的女子，那便巧取。

李肇慢條斯理地把玩著手上那兩顆花紋精緻的麒麟核桃……

“小皇嫂，豈不更添意趣？”

關(guān)涯聞聲驚了一下。

斥候也恨不得自己耳聾。

二人對視一眼，看太子神色認(rèn)真，笑容淡淡，只得硬著頭皮抱拳應(yīng)下。

“屬下這便去辦。”

“且慢——”李肇突然出聲。

只見他將那兩個油光水亮的麒麟核桃放在檀木底座上，慢慢起身整了整袍服。

“孤也去湊個熱鬧！”

-

薛府的喜宴，辦得很是熱鬧。

雖然沒有當(dāng)初嫡長女出嫁的隆重奢華，也沒有薛月盈嫁侯府那樣精巧的流程，但三夫人錢氏很是費(fèi)了一番心思，規(guī)格有所降低，席面卻做得極好，親眷們一個個吃得面帶笑容，推杯換盞間，歡聲笑語不斷，紛紛前來道賀捧場。

端王府派來一頂硃紅描金的華麗喜轎，轎身裝飾精美，四角懸掛著紅綢喜鈴，轎簾用的是上等的蜀錦，繡著象徵多子多福的石榴圖案……

轎伕四人，侍衛(wèi)八人，喜娘一人，遵循禮數(shù)規(guī)矩，又略略擡高規(guī)格，給足了薛府的臉面。

但端王殿下沒有前來親迎，也沒有正經(jīng)婚嫁的那些繁複精緻的流程和儀式……

今日端王府?dāng)[生辰宴。

端王無暇分身，顯然也不在意一個孺人入府。

“吉時到！”

聽到喜娘清脆帶笑的聲音，雪姬隱忍許久的眼淚，倏地落下。

這些日子，她想象過無數(shù)次女兒離府的場面……

真真到這一刻，她才發(fā)現(xiàn)心中的不捨，那種酸楚和疼痛難以抑制，也無法描述，就似心肝肉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塊似的……

“六姐兒……”

雪姬緊緊抱著薛綏，落淚叮囑。

“往後你要好生照顧自己，凡事多加小心。”

薛綏輕輕撫她後背，“娘放心，我會。”

旁側(cè)的喜娘輕輕發(fā)笑，“雪姨娘把心放到肚子裡吧，你家姑娘嫁的是端王府，那是多麼尊貴顯赫的門楣？六姑娘是去享福的，好日子，都在後頭呢。”

新娘子上花轎前，都要哭一哭。

薛綏是微笑著的，手持紅綢喜扇，邁出門檻的。

旁人看了都說，六姑娘攀上高枝想必是樂壞了，擠都擠不出一滴眼淚來。

他們不知，薛綏從八歲那年，便不會哭了。

花轎擡離福安巷，兩側(cè)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都在數(shù)嫁妝。

薛綏的嫁妝也算豐厚，足足有六十四擡，但對比當(dāng)初的薛月盈自然是有所不及，人羣裡滿是好事者，對比議論。

薛月盈站在人羣裡，默默看著花轎離去，纔跟著衆(zhòng)人說了幾句吉利話。

沒有人注意到她眼中那一抹黯淡的嫉妒與不甘。

從福安巷出來，要去端王府，需經(jīng)過一座古樸厚重的石拱橋。

橋身約莫三丈寬，由巨大的青石條砌成，橋欄上刻著栩栩如生的麒麟和貔貅等瑞獸，流暢自然，工藝精湛，上京人稱它爲(wèi)“瑞獸橋。”

橋下水面波光粼粼，泛起層層漣漪。

花轎剛剛上橋，橋邊那一座繁華的酒樓上，半掩的木質(zhì)窗櫺便悄然推開。

幾個早早蟄伏的殺手，朝同伴做個手勢，緊緊盯著那一頂漸行漸近的花轎，慢慢拉起了圍在頸子上的黑巾，掩住面部。

此時日頭偏西，天已黃昏。

兩側(cè)的茶樓酒肆里人聲鼎沸，食客們歡聲笑語地趴在欄桿上，瞧新娘子出嫁，並沒有人注意到那一羣隱匿在暗處的男子。

“動手！”那頭目低低一聲，手指高揚(yáng)。

“是！”

幾個人攀附樓檐，剛要從中掠出。

對面酸棗巷裡便出來一行浩浩蕩蕩的隊(duì)伍。

朱旗飄揚(yáng)，黃傘搖曳，一羣東宮侍從身著鮮亮耀眼的甲冑，威風(fēng)凜凜地護(hù)衛(wèi)在輦駕兩側(cè)。

正是太子儀仗。

不偏不倚朝麒麟橋頭走去，堵在那端……

李肇：好熱鬧！

殺手：我這是……殺還是不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