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的雪,在晌午時分終於停下了。
晨曦漫過遠山,陽光刺破雲層。水月庵的檐角凝著晶瑩的冰棱,在初陽下折射出細碎的光。
冬日晴好,是個掃雪烹茶的好日子。
薛綏裹著半舊的灰布斗篷立在廊下,看小昭踮腳用竹竿敲打青瓦上的積雪。
竹竿起落間,雪粒碎玉似的簌簌落下,噼啪作響。
窗臺裡,靈羽和那隻被薛綏暫時取名爲“雪團”的灰鴿,擠在陶鉢邊,咕咕啄著混了碎粟米的雪粒。
她看得出了神。
“如意快看——”小昭忽地驚呼,不知哪裡扒出一截凍僵的烏梢蛇,黑玉鞭子似的在掌心晃悠。
如意本在廊下掃雪,嚇得提著掃帚蹦跳著躲到石臼後。
“姑娘救命!姑娘快救救如意……”
薛綏回頭:“……”
小昭得意地拎著蛇尾晃了晃,鼻尖凍得通紅。
“可以煮蛇羹了!前兒在山坳裡撿的山雞還藏著呢!再配上冬筍來一個龍鳳鬥,保管鮮掉眉毛……”
薛綏忍不住失笑:“上回偷獵山雞讓師太瞧見,已是失禮。這回倒好,連冬眠的長蟲都不放過……”
她從小昭手上接過蛇身,指尖觸了觸。
“還有活氣呢,送去後山放生罷?!?
小昭“嘶”了聲,愁眉苦臉地看著如意。
“姑娘來庵中時日不長,倒好似真成了清修的姑子似的,連口腥葷都不肯沾了……奇怪!”
如意搓著凍僵的手,重重點頭。
小昭看她似懂非懂的模樣,不由嘆氣。
如意哪裡會知道呀,她們家姑娘曾經可是血水裡泡大的狠角色,手撕過豺狼,生嚼過蛇肉……說是個玉面閻羅也不爲過,這突然間吃素唸佛守清規,她是真的不習慣??!
薛綏只當沒有聽見她們的嘀咕,轉身去後山放生。
剛走到院門,便瞥見錦書抱著藥簍匆匆走過來。
她腳步微頓,待錦書走近。
“可是大郎君捎信來了?”
“姑娘好眼力。”錦書壓低嗓音,從袖中摸出密封的牛皮紙信。
“大郎君說,這是從西疆來的線報——赤水關外暴雪封山,糧道被阿史那的輕騎截了三回,陸將軍急得嘴上燎泡,太子此去,怕是要啃硬骨頭了……”
薛綏摩挲著信角暗刻的舊陵沼小金骷髏,沒有吭聲。
“回大郎君,我知道了,有新消息再報?!?
薄霧無聲。
去往後山的木橋覆著白霜。
她踩著積雪緩緩而行,心想,這便是吃素唸經的目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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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門外,馬蹄踏碎了結著冰花的雪層。
幾名僕婦護著一輛青帷馬車,停在庵前的石階前。
車簾掀起,郭雲容裹著銀狐披氅探出身來,貼身丫頭春桃連忙扶住她。
她款款走上臺階,發間步搖在雪光裡輕顫,生生將素淨山門襯出幾分富貴氣象。
薛月沉早早便裹著斗篷,等在禪院檐角下。
“大冷天的,縣主冒雪前來,這份誠心可真是難得?!?
郭雲容擡頭,看著薛月沉笑著走過來,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好久不見,王妃安好——”
郭雲容福身行禮,眉眼帶笑,“雲容今日前來,一是爲禮佛祈願,祈求戰事早息、邊疆安寧,天下百姓都能安穩過冬,二是……我想來瞧一瞧薛姐姐?!?
說罷又瞥一眼薛月沉高高隆起的腹部。
“王妃這胎相看著就喜慶,日後定能誕下一位帶福的小世子?!?
薛月沉看著郭雲容眼中的暖意,輕輕一笑,執起她的手,牽著往裡走去。
“雲容妹妹這巧舌越發伶俐了。姐姐聽說你要來,早早讓膳房煨了薑湯,置下了齋飯,快裡屋去暖暖,咱們邊吃邊說。” 郭雲容垂眸,輕輕抽出手,狀似隨意地瞥向禪房方向。
“薛姐姐在庵裡清修,可還習慣?有王妃照拂,想必舒心許多?心情也暢快些了吧?”
薛月沉看著她天真到近乎癡笨的面容,微微一嘆。
“雲容妹妹真是良善啊……”
雖說她被封了縣主,面上風光,可到底遭逢退婚,又痛失所愛,心裡怎能不委屈傷心?
可即便這樣,她仍是惦記著薛綏……
薛月沉聞聲不禁心緒翻涌。
她想起李桓,那個與她貌合神離的夫君。
她又想起薛綏,那個讓李肇和李桓爭得頭破血流也要保護的女子。
梅林裡,兩個男人對峙立誓的場景,像一根細刺,紮在她的心尖上,一時間百感交集。
郭雲容見她愁眉不展,輕聲探問:
“王妃可是有什麼心事?”
薛月沉沉吟片刻,覺得不能再將這個率真的姑娘矇在鼓裡。
“雲容妹妹,有些事,姐姐覺得該讓你知道……”
郭雲容只是良善,並不是傻。
她眨了眨眼睛,“王妃到底想和雲容說些什麼?”
薛月沉低聲:“太子殿下去西疆前,曾冒雨疾馳百里,前來水月庵向六妹妹辭行,那夜二人依依不捨……”
郭雲容猛地擡頭,臉色像落了層薄霜。
“原來……是她?”
外間盛傳太子殿下私會水月庵女尼,德行有虧。
但並沒有指名道姓,更不知是哪一位女尼。
今日前來,她原也是爲了打聽內情,求證傳聞讓自己死心……
不料情敵竟是故人!
雪風捲過山門,吹得大雄寶殿的銅鈴叮噹作響。
她好似被凍住一般,直到庵中主持師太迎上前來,才如夢初醒。
“明慧縣主大駕光臨,貧僧有失遠迎?!?
郭雲容掌心焐著鏨花手爐,斂衽福身。
“雲容唐突,冒然前來,打擾師太清修了?!?
又笑了笑,道:“前日入宮陪皇后娘娘抄經,聽聞水月庵的梅花醪糟極妙,特來討一碗暖身……”
說罷側身,朝侍女使個眼色。
侍女連忙捧上一個紫檀描金漆盒。
裡面是整套越窯的青瓷茶具,釉色青如天,明如鏡,胎質細膩透亮。
“些許薄禮,還望師太莫要嫌棄?!?
老尼看得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捻著佛珠合掌。
“縣主駕臨已令鄙庵蓬蓽生輝,何須如此破費……”
“這些俗物值當什麼,不過是晚輩的一點心意,權當佛前添些香油,師太萬勿推辭……”
禮多人不怪,便是出家人,也難拒這精美的饋贈。
幾人相互寒暄片刻,郭雲容跟著師太和薛月沉,蓮步輕移,步入客堂暖閣,解下裘衣遞給侍女,露出露出月白錦緞襖裙,方要坐下去,又倏地起身。
她好似想到什麼,看一眼薛月沉,問師太。
“不知了塵師父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