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無妁私盟
薛月樓早早便過來了,換了一身顏色鮮豔的新衣,上了脂粉,整個人添了朝氣,牽著六歲的兒子銘哥兒,表情雖是冷冷清清的樣子,可便是下人瞧見,也都偷偷議論,姚二姑爺出事,二姑奶奶的氣色,竟是肉眼可見的變好了。
她去見過老太太和傅氏,便徑直到梨香院來。
薛綏打量她的臉色,笑得眉眼舒展。
“如意,快給二姑娘看座。”
薛月樓也不同她客氣,坐下來接過如意斟的茶水,這才說起姚圍的事。
“姚三爺?shù)拿潜W×?,但眼睛壞了,看不清東西,話也說不太明白,成日裡要死不活地呻吟,咳嗽,牀都起不來。大夫說,這是污液吸入,致肺氣壅滯,損傷了腑內(nèi),津液又化爲(wèi)痰涎,阻滯氣道,灼傷肺陰,潰瘍眼角……”
她是笑著說的。
薛綏是笑著聽的。
比起死,生不如死的姚圍更慘,也再欺負(fù)不了她了。
薛月樓壓不住心頭的快活,不等薛綏詢問,便又開口。
“姚府一家子愁雲(yún)慘霧,把上京的名醫(yī)都請了個遍,卻都說棘手,再怎麼治,大抵也恢復(fù)不到原樣了。他爹孃和寡嫂哭得死去活來,逼我去侍疾,我倒是樂意,橫豎他眼下由我擺佈……我如今可是心甘情願地侍候他了?!?
薛綏微微一笑。
“姚三爺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就沒想找人算賬?”
薛月樓輕笑:“找誰算賬啊。姚三爺背心的傷,一看便知是貓爪印,難不成把上京城裡的貓都抓回來審問一遍?”
看她神情愉悅,薛綏也笑。
辦這種事情,搖光師兄很有心得,有的是辦法。
她想了想,脣角掛著幾分笑,問得諱莫如深。
“近來姚府可有反常?”
薛月樓一怔,看身側(cè)沒有旁人,這才從寬袖裡取出兩份捲成筒狀的紙卷,遞給薛綏。
“這是我從他書房找到的,六妹看看可有用?”
姚圍的父親是內(nèi)史侍郎姚弘,平常負(fù)責(zé)朝廷政令的起草,審覈,傳達(dá),也參與一些檔案典籍的整理,他可以接觸到朝廷的機(jī)密政令和重要公函。
可薛月樓給薛綏的東西,卻不與這個相干。
而是官員的任免……
今年的二月初九、二月十二和二月十五日,分別有三場科考。春闈結(jié)束後,便有不少地方學(xué)子留在京中跑官。
這姚侍郎父子求到平樂公主名下,趁機(jī)撈了不少油水……
他們原是一黨,姚圍的嫡親妹子姚敏君,便在平樂公主的“女人坊”裡做掌事,是平樂的心腹走狗之一。
“很有用?!?
薛綏收下東西,朝薛月樓微微一笑。
“二姐可願和離,徹底脫離姚府?”
和離兩字,聽得薛月樓很是愕然。
“六妹妹……這如何做得到?”
自古女子被休容易,和離卻是難上加難。
從她嫁入姚府,便是兩家聯(lián)姻的工具,在受盡屈辱的日日夜夜,她甚至求過姚圍休妻,都未能如願,哪裡能擺脫得了?
“容我先賣個關(guān)子。眼下二姐保全自身,再好好享受侍候姚三爺?shù)目旎?。在府裡有什麼難處,便去找方管事,他自會相助。”
薛綏說完,又起身走過去輕撫蹲在地上玩的孩子。
“銘哥兒,來,叫姨姨……”
銘哥兒擡頭,茫然地看著她,嘴角掛著涎液,目光呆滯,分明是癡傻模樣。
薛月樓暗自一嘆,神傷不已。
“銘哥兒是三歲時病發(fā)的,找了無數(shù)大夫,吃了數(shù)不清的湯藥,仍是不管用……”
薛綏將孩子抱起來,笑道:“還挺沉?!?
薛月樓道:“幸好他這張嘴巴還好用,能吃能睡,不然更該發(fā)愁了?!?
薛綏掂了掂孩子的身量,發(fā)現(xiàn)他比尋常孩子生得還要修長壯實(shí)一些,五官也像薛月樓,清麗雅緻,若不是這病,長大了該是一個多麼英俊的美男子。
她看著薛月樓:“你要不要把銘哥兒留在梨香院住幾日?我再找人再來替他瞧瞧……”
薛月樓臉上浮出一份希冀。
她那日能活下來,全虧薛綏出手。
“六妹妹原來是神醫(yī)?”
薛綏訕訕地笑了一下。
“我不敢稱神醫(yī),略懂皮毛?!?
薛月樓以爲(wèi)她是謙遜之詞,千恩萬謝。
但薛綏是認(rèn)真的。
她在舊陵沼學(xué)習(xí)十藝,其中一技便是“醫(yī)”。但在醫(yī)術(shù)一途並不專精,真正厲害的是她的大師兄天樞,那天救薛月樓的藥丸子,便是天樞給她保命用的……
只是這種事,她不便告訴薛月樓。
於是又抱起銘哥兒,換了話題。
“前頭這會兒該熱鬧起來了,我們也去瞧瞧?”
薛月樓日子有了盼頭,臉色好看許多,連忙應(yīng)聲跟上。
“端王來了,賓客比尋常更多。這上京城裡數(shù)得著的人家,都送了賀禮……”
凡塵俗事便是這般,便是心內(nèi)裡想要精神高雅一些,也不得不在爾虞我詐的名利場中隨波逐流,拼命求生,人人如此,無可避免……
薛綏眼神淡淡的,笑容不改。
“正該的。”
正該讓所有人都來看看,薛家嫁女的排場,看看薛月盈的十里紅妝有多麼豐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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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許,靖遠(yuǎn)侯府迎親的隊(duì)伍到了,一路上敲鑼打鼓,浩浩蕩蕩經(jīng)過福安巷,聲勢浩大。
薛府的府邸在福安巷的正當(dāng)頭。
兩側(cè)早已圍滿了百姓。
有薛府的丫頭,在門口撒喜錢、發(fā)喜糖,氣氛很是熱鬧。
“花轎到了,新郎官來了!”
顧介穿著一身大紅的喜服,頭上戴著烏紗,英俊的臉龐泛著一抹紅暈,雙眸明亮,身姿挺拔,笑容仿若春日暖陽,看上去意氣風(fēng)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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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頻頻拱手,笑著向周遭施禮,引來笑聲陣陣。
“好俊的新郎。”
“顧五郎才名滿京,儀表堂堂,多少名門閨秀傾心於他,卻獨(dú)獨(dú)鍾情於薛府姑娘?!?
“那也是薛府門楣高,才能招來這般出色的姑爺……”
顧介在一片讚譽(yù)聲裡走到府門前,翻身下馬。
大門口,薛家的幾個兄弟以及叔伯堂親和親眷家的小子,全都像那撒歡的鳥雀一般,嘰嘰喳喳地?cái)D在那裡,喊著叫著要新郎過關(guān)才能入內(nèi)。
祖輩傳下來的風(fēng)俗,任誰也不能壞了規(guī)矩。
吟詩作對,顧介自不在話下。
幾兄弟歡歡喜喜出題,顧介答得又快又好,引來滿堂喝彩。
這時,三房的小兒子薛驛從人羣裡擠出來,舉起雙手,笑嘻嘻地嚷嚷。
“我也要問,我也要問。讓我出題!”
這小傢伙虎頭虎腦,叉著腰往人羣中間一站,登時引來衆(zhòng)人大笑。
“你做新郎官還早,可不要起鬨……”
薛驛小臉漲得通紅,大著嗓子尖叫。
“我要問新郎官,‘無妁私盟,暗結(jié)珠胎,同牡牝之媾’,這話究竟作何解釋?我聽到有人說,說我四姐姐和四姐夫便是如此……”
小孩子的話,好似熱油鍋裡潑了一瓢冷水。
周遭霎時寂靜,衆(zhòng)人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孩子還小,說什麼都不算心機(jī)。但這字字句句卻似巴掌般扇在顧介和薛家人的臉上。即使那些不知情的好事者,聽了這話,也都會心一笑,多少有些明白了。
顧介的笑容尷尬異常,喜慶的氣氛也變得微妙。
喜娘見多識廣,趕緊讓人將薛驛拉走,薛家郎君也不再鬧騰,洞開大門放了行,顧介閃身入內(nèi),假裝看不到那一束束火辣辣的目光,聽不見周圍人的竊竊私語。
小薛驛被奶孃帶進(jìn)去,錢氏當(dāng)著老太太和大夫人的面,黑著臉訓(xùn)他一頓,把孩子說得要哭不哭的癟嘴,默默流淚,老太太又心疼了。
鬧這一出,丟薛家的人,薛慶治臉色很不好看。
但喜事當(dāng)頭,也不可能當(dāng)著滿堂賓客的面,跟三房的人吵一架。
薛慶修倒是無甚在意,摸著兒子的頭,嗔怪錢氏。
“罵他做什麼,童言無忌。驛哥兒正是好學(xué)的年紀(jì),知道他四姐夫的學(xué)問大,這纔去找他解惑。多大個事?犯得著大驚小怪?”
他大大咧咧慣了,錢氏哭笑不得。
私下裡,她悄悄問薛驛:
“你老實(shí)告訴娘,誰指使你乾的?”
薛驛吐個舌頭,跑得比風(fēng)還快。
“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
錢氏也只能好笑地嘆氣。
“這也是四姑娘自己作的孽,怪不得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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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閣。
薛月盈還沒出門子,便聽人說了門房上的事。
她氣得滿臉漲紅,心跳加速,眼淚登時就下來了,害得妝娘耐著性子補(bǔ)了一回妝,幾個人輪番哄慰片刻,這才壓住那份氣苦,接過繡著雙生並蒂蓮的“喜扇”,在喜娘的攙扶下,掩面出門,去庭院擺放的祭臺前,跪地磕頭,拜別祖宗父母,然後上了花轎。
迎親隊(duì)伍吹吹打打出門,如意瞧著很是遺憾。
“竟讓四姑娘就這樣輕鬆地走了,可惜,可惜了。”
小昭抱著雙臂,點(diǎn)頭稱是,“何不殺之……”
如意咋舌,“你爲(wèi)何總想著打打殺殺?”
小昭看著她,“咱也沒有別的本事?!?
薛綏替銘哥兒擦著口水,瞥一眼她二人,淺淺一笑。
“只怕也沒有那麼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