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綏便是這時從後院放生歸來的。
剛經過佛堂迴廊,便被人叫了過去。
看到郭雲容,她平靜地整理一下衣袍,垂眸合十行禮。
“縣主安好。”
郭雲容擡頭,眸光掠過她清瘦的身形,語氣含著三分探詢。
“許久不見,薛姐姐怎的清瘦這麼多了?”
“有勞縣主掛懷。”薛綏神色如常:“庵中日子清淨,只是粗茶淡飯不養人。”
郭雲容擡手撫了撫鬢邊珠花,睫毛輕顫,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熱絡。
“聽聞庵中有一種梅花醪糟,是出自薛姐姐的巧手,不知可否指點雲容一二?我若能學會,他日奉於皇后娘娘駕前,也算全了一番孝心?!?
人與人之間的情緒,有時無須刻意挑明。
薛綏望著她撫過腕間翡翠鐲子的動作,幾乎下意識的,就察覺出了郭雲容今日的不同尋常。
那個鐲子是皇后娘娘親賜的。
一個眼神對視,那些未竟之言,已在眉梢眼角流轉。
“縣主折煞貧尼了。”她合十垂眸,聲音清淺。
“不過是取新雪三鬥,以青竹篩濾去雜質,浸泡糯米。擇正午日頭最盛時,摘半開梅花醃漬,再以溫酒泡發,與糯米飯揉勻,撒入酒麴發酵至梅香透骨。入甕前,內壁先塗一層花蜜,甕底以梅枝作架,壓實後覆三層棉絮,再封上陶土泥皮……”
郭雲容聽得仔細,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腕間翡翠鐲。
“這手藝好生精妙,不知雲容今日,可有幸討一碗嚐嚐?”
薛綏:“梅花醪糟是現成的,溫煮片刻便可食用??h主稍候,貧尼去去就來。”
-
竈房裡熱氣騰騰,蒸汽頂得木鍋蓋噠噠作響。
如意蹲在竈膛前添柴,看著火星子在乾燥的樹枝間噼啪炸開。
“姑娘,這明慧縣主今日瞧著有些反常,婢子覺著她看您的眼神怪怪的……”
連如意都察覺出來了嗎?
薛綏低低一笑,挽袖舀取陶甕裡的醪糟,又捏了捏瓷碗裡的湯圓生坯。
“她是個心直口快的,藏不住事?!?
“怕不是聽聞了些風聲,來尋姑娘的晦氣?”如意撇了撇嘴,壓低聲音:“奴婢看到她是跟王妃一起進來的,也不知王妃跟她說了什麼?!?
“不得多嘴,小心禍從口出?!毖椨媚旧浊昧饲卯Y沿,小聲提醒她。
又努了努嘴巴。
“去把窗臺上的陳皮拿過來,再切點薑片?!?
如意哦一聲,顛顛兒跑去。
主僕二人忙碌著,蒸汽裹著梅香漫過竈房樑柱,“陳皮醪糟湯圓”剛要出鍋,郭雲容掀開竹簾進來了。
她沒帶丫頭,孤身走到竈臺邊,神情似有冰霜凝結。
薛綏微微一怔,放下木瓢。
“這竈房裡煙熏火燎的,縣主千金之軀,如何能屈就這煙火濁氣?且回客堂稍坐,貧尼這便奉到客堂……”
古代世家內眷講究禮儀,此舉著實有失身份。
郭雲容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盯住她慢慢走近。
“薛姐姐可聽說了,太子殿下爲推拒與我的婚事,竟來水月庵與小尼姑廝混,被陛下責罰,受了鞭刑……”
她聲音輕得像梅瓣落雪,似乎也不想聽薛綏回答,自顧自地道:
“皇后娘娘說他是憂心西疆戰事,這才挺身赴難,以表報國之心——我自是不肯相信的。甘願忍受鞭刑,又執意前往陣前送死,若非不得已,堂堂儲君之軀,何故如此?”
說到這裡,她忽然擡眼,眸光似受傷的幼鹿,直勾勾望向薛綏。
“薛姐姐你說,太子殿下可是被人拿捏了軟肋,才如此反常?”
瓷碗在案板上發出沉悶的磕碰聲。
薛綏擼了擼腕間佛珠,將滾燙的醪糟湯圓盛入瓷碗,面上仍是淡若秋水。
“許是縣主多慮了。皇后娘娘說得對,太子殿下身負社稷,自是想安邦定國……”
“身負社稷也抵不過兒女情長?!?
郭雲容突然掐斷她的話頭,用繡帕按了按眼角。
“若無執念深種,何必孤注一擲?薛姐姐,足足二十八鞭,鞭鞭見血,殿下躺了三日才勉強起身,稍能動彈,便直奔水月庵來了……”
竈上的醪糟突突冒著白汽,薛綏握著木勺的手緊了緊,想起那夜李肇肩背滲血的樣子,喉頭莫名發緊。
情絲蠱解後,她本不該這般牽腸掛肚,偏偏心口翻涌的熱意,竟比蠱毒發作時更爲難熬。
她暗歎一聲,直視郭雲容。
“縣主有話不妨直說?”
“雲容想問薛姐姐,雲容就這般不堪嗎?”郭雲容猛地攥住她的手,將繡帕深深按進她掌心。
觸感溫熱,她的眼神卻帶著一抹溼潤的執拗,
“不堪到太子殿下寧願受鞭刑,讓世人恥笑,也不願娶我爲妻。不堪到雲容真心待姐姐,姐姐卻連一句實話也不肯相告……”
薛綏指尖微微一僵。
與她泛紅的眼眶對視良久,終是卸下疏離之氣。
“縣主蕙質蘭心、溫婉賢淑,千般好萬般好,比薛六好一千倍一萬倍……”
郭雲容:“可他偏偏喜歡你,不喜歡我,對嗎?”
薛綏默然。
其實她喜歡郭雲容這個性子。
有什麼不滿,當場就要發作出來。
她能親自來質問她,而不是背後使絆子,是很讓薛綏欣賞的。
“此事,原是我的不對?!彼龑Ⅴ苍阃攵诉^來,勺子在碗裡攪動片刻,遞給郭雲容。 “水月庵供奉三世諸佛,長明燈照見本心,今日薛六可以對佛立誓,從未動過與縣主相爭之心,當初也是真心實意,望縣主與殿下鸞鳳和鳴,永結同心,做一對現世眷屬?!?
郭雲容攥緊繡帕,眼淚汪汪。
她恨,她怪,又不知該去怨怪何人……
在薛月沉告訴她真相時,那片刻騰起的羞辱如同冰錐刺骨,讓她渾身發冷,恨不得毀天滅地,將傷害她的人銼骨揚灰……
可看到薛綏時,心腸又不自覺地軟了。
轉念一想……
當初在波斯繡莊初見,她對太子心生傾慕,太子卻從未多瞧她一眼,更沒有許諾在先,對她始亂終棄。
從一開始,就是她一廂情願……
太子是被迫的。
以儲君之尊,卻不能與喜歡的女子長相廝守,還捱了重重的二十八鞭,又在這樣的風雪天,遠赴邊關,生死難料……
他也很可憐。
至於薛綏……
從小顛沛流離,不得家人疼愛?;氐骄┲杏稚硐荽螵z,九死一生,落得個滿頭白髮……
不得不落髮爲尼,常伴青燈古佛……
她也可憐。
這麼論起來,倒是她這個生來錦衣華服,從小被家人捧在手心裡疼愛,還得了縣主封號的人,是最幸運的……
她已經擁有了那麼多的榮寵,怎麼可以事事強求,覬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呢?
“薛姐姐……”郭雲容突然低下頭,皺著鼻子擦眼淚。
“你們爲何不早些讓我知曉……若我早知實情,必不會苦苦相逼,我會主動請旨退婚,不讓他挨那麼多鞭打,更不會讓你爲難……”
薛綏心下一窒。
對上這雙清澈的眼睛,她喉頭哽咽。
當初身陷大牢,她也並非對外面的事一無所知。
她知道郭雲容爲了救她,曾四處奔走……
可她也知道,自己這顆浸滿仇恨的心,很難去迴應如此純粹的情意。
既然終將辜負,不如遙遙相對,祝她安好……
她輕嘆,“所以我說,縣主比我好千倍萬倍。錯過縣主,是太子殿下的損失。而我,並非良善之人,更不是值得託付的良人……”
“你是好人,雲容信你!”郭雲容撇著嘴,接過醪糟。
“強扭的瓜不甜,左右他也不喜歡我,強求不來的緣分,不要也罷?!?
說罷,她又是不滿又是委屈的噘嘴。
“這碗梅花醪糟,我收下了,就當是你對我賠罪了。我大人大量,對你既往不咎?!?
薛綏:……
這麼好的姑娘,李肇真是錯失了。
說話間,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喧譁。
薛綏同她交換個眼神,皺眉走出竈房,剛走到迴廊轉角,就見薛月沉扶著翡翠的手,挺著碩大的孕肚,在僕婦攙扶下緩緩走來。
她身上披著一件煙霞紫的織金斗篷,襯得臉色蒼白。
“王妃這是怎麼了?”郭雲容慌忙詢問:“可要傳大夫?”
薛月沉手按在腰側,氣息不穩。
“我有些乏力,小腹像墜了塊大石頭,後腰痠痛,且去屋裡躺一躺,縣主自便……”
薛綏看見她臉色灰敗,不由皺眉:“莫不是動了胎氣?”
薛月沉喘著氣,勉強笑了笑:“離產期尚有一個多月呢……許是我方纔走路急了些……”
說話間,她捂住肚子,眉頭緊蹙,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薛綏讓人扶她到禪房坐下,伸手搭上她的腕脈,只覺她脈象滑數而急,尺脈洪大,不由心頭一緊。
“快,扶王妃去內室躺下……”
又扭頭對翡翠道:
“速去請穩婆來,王妃怕是要臨盆了!”
薛月沉聞言大驚,六神無主。
“這可如何是好,佛門清淨之地,動了血光,若穢氣衝撞了菩薩,恐遭天譴……”
翡翠也道:“是啊,生子不進廟,廟中不接生……這可使不得……”
薛月沉扶著腰側,疼得直蹙眉。
“翡翠,快差人備上軟轎,我們即刻回府……”
薛綏冷笑一聲,“人命關天,還管什麼忌諱不忌諱?山裡連日大雪,王妃臨產在即,如何經得起顛簸?何況菩薩普度衆生,豈會因血光降罪?”
禪房裡的衆人,都有些慌亂不安。
郭雲容定了定神,點點頭。
“我去和師太說,師太慈悲,想來不會怪罪?!?
薛綏目光掃過慌亂的衆人,再看薛月沉疼痛難忍的模樣,思忖了片刻光景,才沉沉地勻出一口氣,低喚一句“阿彌陀佛”……
“燒熱水、備軟布,把門窗關好,再取乾淨的棉被……”
她冷靜地吩咐完僕婦,又提高聲音叫翡翠。
“還不差人去請端王殿下?”
李肇:今日我不出場,但二十八鞭尚在,讀友們,不爲孤的勇猛表示表示?
薛綏:???……!!!
李肇:何意?大家幫我解讀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