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nèi)瞬間寂靜。
平樂公主降紅裙裾如雲(yún)一般鋪展。
太后靠在柔軟的錦墊上，微微瞇起雙眼，掠過那繡捲上密密麻麻的經(jīng)文，輕輕點頭。
“難爲(wèi)你有這份孝心。”
承慶太后素來不喜平樂的跋扈囂張，但這份壽禮肉眼可見的用了心思，很難挑出什麼毛病。
謝皇后瞥一眼，也笑道：“這針腳細(xì)密如發(fā)，走線順暢自然，瞧不出半分瑕疵……平樂的繡工，真是精進了不少。”
平樂脣角微微上揚。
皇后娘娘話裡的弦外之音，她自是聽得出來。
“母后謬讚，皇祖母七十大慶，平樂不敢不用心，早早便著手準(zhǔn)備，這一針一線，無不傾注著平樂對祖母的尊崇之意……只盼藥王經(jīng)庇佑祖母，歲歲安康，福壽綿延……”
她講得頭頭是道。
太后心中歡喜，不悅地瞥一眼皇后。
“孝心可嘉！回頭哀家便把它掛在寢殿，日日供奉朝拜，以祈子孫平安順?biāo)欤捎览^，纔不會辜負(fù)平樂的一番心意。”
“多謝皇祖母厚愛。”
平樂又恭恭敬敬磕了個頭，示意八個身著素淨(jìng)宮裝的侍女，將《藥王經(jīng)》繡卷捧到後殿去妥善安置……
然後才蓮步輕移，儀態(tài)萬千地入座，目光若有似無的掃過文嘉。
文嘉垂眸端坐，手指將帕子絞得很緊——那繡捲上的每一針每一線，帶著她和母親、冬序的心血，平樂也能睜著眼睛說瞎話。
薛綏坐在薛月沉身側(cè)，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彷彿在看一場拙劣的鬧劇，嘴角的笑意幾乎要掩飾不住。
薛月沉湊近，小聲咬耳朵。
“文嘉繡了三月的藥王經(jīng)，倒成了她向太后邀寵的壽禮。平樂這般行徑，也當(dāng)真是肆無忌憚……”
這件事她知情，聽上去很是憤憤。
但她不會當(dāng)衆(zhòng)拆穿平樂，畢竟禁足兩次，犯下那等滔天大禍還能好端端站在這裡的公主，是皇帝視如珍寶的人，沒有人會輕易爲(wèi)自己找麻煩。
“皇祖母，文嘉也備了壽禮。”
文嘉的嗓音打破了大殿裡的熱鬧。
衆(zhòng)人都朝文嘉看過來。
這位公主，在皇室宗親裡，是最不顯眼那一個，少有展露鋒芒的時候。
只是她當(dāng)日當(dāng)街敲響登聞鼓，以及近來京中的流言，說她勾引陸駙馬，導(dǎo)致平樂婚變和離，這才引來了關(guān)注。
“你也有心了，呈上來吧。”
承慶太后微微頷首，滿臉笑意，說著客套的話，可是衆(zhòng)人也看得出來，她對這個孫女的禮物，並沒有太過上心。
文嘉盈盈起身。
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藕荷色襦裙，發(fā)間只彆著一根簡單的菩提簪，倒比平日更顯清貴。
她款款走到殿中，在兩名侍女的協(xié)助下，小心翼翼展開了那一幅《仙娥獻壽圖》……
滿殿譁然。
只見那畫中仙人慈眉善目，額間一點硃砂痣，眉眼間的神韻，竟與太后足有七八分相似……
文嘉柔聲道：“此畫名爲(wèi)仙娥獻壽圖，乃前朝畫聖葉扶舟真跡，曾在蓬萊閣受三百年香火，孫女輾轉(zhuǎn)求得，願祖母如畫中仙人，與天地同壽。”
太后身子微微前傾，渾濁的眼底迸出一抹亮光。
“可當(dāng)真是畫聖之作？”
文嘉恭敬地欠身，“孫女不敢欺瞞祖母。”
承慶太后巡視一眼殿中衆(zhòng)人的目光，指著那畫道：
“你們瞧瞧，瞧瞧……這畫中仙人，可與哀家有幾分神似？”
謝皇后從善如流，輕聲笑道：“豈止是相似，這仙人分明就是太后真身了……”
承慶太后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哀家記得葉聖最擅畫雲(yún)霧，這蓬萊仙山的墨韻，與葉聖筆法如出一轍……”
謝皇后點頭附和，接著又有幾位命婦開口，說一些吉祥話。
“畫聖仙去已有二百餘年，竟能勾勒出太后娘娘真容，可見冥冥中自有天意……”
“當(dāng)真是天賜祥瑞之兆。”
“太后慈悲爲(wèi)懷，德配天地，方能得此神畫……”
承慶太后聽得眉開眼笑。
“像，著實像……來人！”
她擡擡手，示意宮裡的嬤嬤，把文嘉的座席安排到自己下首，親暱地道：“乖孩子，過來坐下跟祖母好生說說，這畫的來歷，可有什麼奇妙之處……”
方纔平樂獻上的藥王經(jīng)足夠耗費心力，足夠彰顯孝道，卻沒有得到如此褒賞……
很顯然，承慶太后更中意文嘉這份禮物。
仙緣、長壽，纔是一個年邁的老太后最渴望的福澤。
什麼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都無法比擬。
謝皇后優(yōu)雅地起身舉杯，托住廣袖笑道：“本宮也借花獻佛，敬太后一杯——願我大梁福祚如畫中仙山，千秋永固。”
衆(zhòng)命婦紛紛起身，跟著舉杯。
一片祥和聲裡，只聽得平樂不悅的嗤笑。
“皇妹怕不是被人騙了吧？”她傲慢地掃一眼衆(zhòng)人，姿態(tài)高傲地睥睨著那幅畫，毫不留情地質(zhì)疑。
“我雖不懂鑑畫，卻也知曉葉聖作畫必鈐‘扶舟散人’的私印——”
她猛地掀開畫軸，用力一彈，“這印泥色澤看著就好似剛蓋上去的，要糊弄人，也找一個高明些的法子呀……”
又微微擡眼，眼神中滿是輕蔑，“文嘉妹妹好大的膽子，竟敢謄一幅贗品，來矇騙祖母，你存的是什麼心？”
她尖酸刻薄的聲音沒有讓文嘉驚惶失措，倒是讓承慶太后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剛得的祥瑞，長壽之兆被打破……
這跟咒她短命有何不同？
席間響起竊竊私語，幾位宗室命婦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
平樂微微揚起下巴，手指文嘉。
“祖母，文嘉爲(wèi)了邀寵，用這等下作之物，以假充真，置祖母的福壽安康於不顧，實在是大逆不道……”
文嘉面對她的咄咄，下意識的瑟縮一下。
那是長久以來被平樂欺壓，生出的畏懼。但只有一瞬，她便挺直了脊背與平樂對視，在薛綏鼓勵的目光裡，朝承慶太后緩緩跪下。
“孫女敢以性命擔(dān)保，此畫爲(wèi)真。平樂皇姐無端生事，信口雌黃，還望祖母還孫女公道……”
她話說得重，擲地有聲。
承慶太后的臉色好看了許多。
“哀家自是相信文嘉。平樂，不得胡言……”
“是真是假，豈能任皇妹空口斷定？”平樂撫著鬢邊的金步搖，笑意森冷，“今日祖母壽辰，宮裡不乏鑑畫的行家，不如請來一同品鑑？也算是爲(wèi)壽宴添彩……”
話趕話說到這裡，承慶太后再是不願，也不得不應(yīng)允。
她沉吟片刻，微微頷首。
“來人，去請陸老和盧太傅前來。”
承慶太后說的陸老，是早已致仕的老丞相陸經(jīng)，他是陸佑安的祖父，也是先帝在位時的股肱之臣，德高望重，值得信任。
至於太傅盧克符，更是學(xué)識淵博，有名的書畫品鑑大家。
總之這二位都是當(dāng)代大儒，鑑畫高手。
舉朝上下，也沒有人敢說不服。
不過盞茶工夫，兩位白髮老者已匆匆趕來，躬身立於殿中，向承慶太后行禮問安。
承慶太后和藹地說道：“二位卿家免禮平身。”又示意宮人，“把畫呈上來，給二位卿家掌掌眼。”
她沒有說此畫的來歷，衆(zhòng)人也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二人老者拱拱手，走向那幅古畫前。
陸經(jīng)執(zhí)掌中書省十餘載，如今雖已致仕，一雙鷹目仍如利刃。他撫過畫紙紋理，就著明亮的燭火細(xì)細(xì)端詳。筆法、印鑑、墨色，一一甄別審視，忽而長嘆。
“不料葉聖一生醉心潑墨山水，幾乎不描人物，卻有如此神來之筆……”
少頃，陸經(jīng)長揖一禮。
“回稟太后娘娘，此畫確係葉扶舟真跡無疑。”
平樂臉色鐵青，踉蹌後退半步。
“不可能，那印泥分別是新調(diào)之色……”
陸經(jīng)道：“老夫絕不會看走眼。”
盧克符雙眼直直望著畫作，亦是頻頻點頭，不無驚歎地道：
“畫紙是前朝寶繪堂的梅花版，墨色滲入肌理至少二百年。仙娥額間硃砂乃用西域鴿血石研磨而成，獨特的迭色賦彩技法，失傳已久，旁人模仿不來。至於這私印……”
他和陸經(jīng)對視一眼，擡眸深深看向文嘉。
“印泥的年份確比畫作要晚，但印文走勢與葉氏畫譜記載倒是分毫不差。老臣二十年前，也曾在姑蘇見過此印，雖印鈕已損，也不難分辨真仿。猜想，應(yīng)是後人尋到葉老真印，重新鈐蓋，不算作假。”
承慶太后聞聲，眼尾的皺紋都舒展開來。
“哀家年輕時最愛葉聖字畫，沒想臨到七十大壽，得了這麼一件寶貝。也算是與葉聖隔著二百年的光陰結(jié)下奇緣了。文嘉，近前來——”
她褪下腕上那個通體翠綠的鐲子套在文嘉的腕間，眼底泛起一抹柔和的水光。
“你有孝心，哀家都會記著。”
文嘉順勢跪坐在太后腳下，將老人的手?jǐn)n在掌心，“孫女聽聞祖母年少時曾夢遊蓬萊……此畫在佛前浸染百年香火，想來是佛祖感念太后虔心，特賜此機緣。”
“這畫定是贗品！”
平樂突然冷聲，不顧承慶太后的臉色，望著文嘉怒目而視。
“皇妹手頭向來拮據(jù)，哪來的銀子購置如此珍貴畫作？又從何方購得？”
文嘉不慌不忙，娓娓道來。
“說來倒也奇妙，此畫孫女未花費一文錢，是在普濟寺小住時，巧得的機緣。當(dāng)時，有一個落魄書生看見孫女在菩提樹下虔誠祈福，竟上前贈畫。孫女瞧他衣著破舊。本欲施予些銀錢，對方竟分文不取，留下此畫，飄然而去……”
“孫女以爲(wèi)是臨摹之作，但瞧著畫中仙人神韻肖似祖母，也沒有棄之不顧。不料，夜裡忽然得了個夢，那古怪書生，對孫女說：‘以畫呈賀，貴者安榮’。孫女這才找人鑑畫，得知是葉聖真跡，不由驚喜萬分，這不就是爲(wèi)祖母七十壽誕而來的嗎？”
這劍拔弩張的場面，經(jīng)她一說，變得充滿了傳奇色彩。
“那人莫不是葉聖借夢傳畫……”
“傳聞葉聖成名前，屢考不第，有一段窮困潦倒的坎坷經(jīng)歷……”
“莫不是葉聖後來得道成仙，知太后壽誕將近，特意顯靈贈畫？”
“仙人降世呈祥。令人稱奇。”
衆(zhòng)人議論紛紛，說得神乎其神。
文嘉謙遜一笑。
“猜想是仙人借我之手，呈獻此畫給祖母，是祖母福澤深厚，感動上蒼，實不該歸功於文嘉……”
這誇讚不顯山不露水，卻是承慶太后最愛聽的。
也正如薛綏所說，只要故事講得好，便能化腐朽爲(wèi)神奇……
殿內(nèi)紛紛說起類似，得遇仙人指點的奇聞軼事。
承慶太后更是心下大悅。
“哀家定當(dāng)誠心供奉，不負(fù)仙人賜福。明日便將畫送往太廟供奉，以佑大梁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
平樂眼睜睜看著太后對文嘉有所偏愛，喉頭像哽了塊大石頭，忽地心一橫。
她撲通一聲，跪在殿中。
“祖母，只因文嘉獻禮，勾引駙馬、攪亂孫女姻緣的事，便可以一筆勾銷了嗎？”
這事傳了幾天，承慶太后也略有耳聞。
平樂原本是想借著《藥王經(jīng)》打臉文嘉，再借著太后的手，將文嘉遠(yuǎn)嫁北境去，隔絕與陸佑安的往來。
不料事與願違，文嘉竟有辦法弄來葉聖真跡，哄得太后心花怒放，恩寵備至……
她一計不成，索性當(dāng)衆(zhòng)撕破了臉。
流言蜚語漫天，沒臉的人，不能僅是她一個。要丟臉一起丟臉，陸佑安想和文嘉相好，今日之後，將再無可能，便是太后和皇帝礙於皇家臉面，也不可能再成全他們……
“平樂，你胡言亂語什麼？可是舊疾又發(fā)作了？”承慶太后略略斂了笑，警告地看她一眼。
平樂咬了咬下脣，一臉委屈地?fù)u頭。
“祖母，孫女前陣子一心繡經(jīng)，是有些勞累，但腦子可沒有糊塗……”
她撫著胸口輕咳兩聲，然後輕撫著自己的小腹，“文嘉勾引孫女的駙馬不算，還夥同駙馬，謀害了孫女腹中骨肉……今日當(dāng)著衆(zhòng)位娘娘、夫人的面，請祖母爲(wèi)孫女做主。”
她的頭重重磕在地上。
陸經(jīng)微微變了臉色，沒發(fā)一言。
文嘉正在爲(wèi)太后斟酒，聞聲琉璃盞輕輕擱在桌上，也慌不迭地提起裙襬，在平樂身側(cè)跪下，聲音細(xì)軟委屈。
“祖母，孫女與陸公子清清白白，從無茍且，皇姐血口噴人，誣陷良善，這是要孫女的命啊……”
“好個文嘉！”平樂冷笑，“你以爲(wèi)毀了我的姻緣，就能跟陸佑安雙宿雙飛了？做夢！”
“皇姐莫要再冤枉我……”文嘉面色慘白，突然神情決絕地抽出頭上的菩提簪，抵住咽喉。
“若是無人肯信文嘉清白，文嘉願以死明志！”
“簡直是胡鬧！”承慶太后聲音顫抖，語氣無奈，“哀家本想好好過個壽辰，你們這是要讓哀家難堪嗎？”
平樂手指摳著掌心，直直地望著太后，睫毛輕顫，恰讓殿中衆(zhòng)人看清她眼底將落未落的淚水。
“祖母若是不信，可請?zhí)t(yī)當(dāng)庭查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