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慶八年,孤薔十歲,北少焱十八歲,北羌十六歲。按照祖例,神宮祭司滿十歲時,皇帝可攜皇子入神宮參拜。
北疆是一個及其信奉神靈的國家。
傳聞建國初期,北疆腳下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涼之地,因得神靈眷顧,賜雨露糧食,纔有了今日的繁華。初代皇帝感念神靈恩德,於是在宮中最東面修築神宮供奉,同時由神靈從民間挑選一位女嬰入神宮侍奉,滿十歲之後入朝堂輔佐皇帝。
由此便成爲一種祖制,世代傳承。
而孤薔,便是新一任的神宮祭司。
當北少焱、北城跟隨在皇帝身後邁進了那一扇有些沉重的殿門,一道清澈空靈的聲音不知從哪裡傳出“恕微臣此時不便恭迎陛下,勞煩陛下與二位殿下移駕右殿。”
神宮之中景緻雅觀,青磚路上沒有一枚落葉,顯然是剛剛打掃過。遠遠便能看見三座威嚴宏偉的宮殿,依次是是正殿,右殿,下殿。
空曠的大殿中央被一道垂地的輕紗隔開,隱約可見輕紗對面一抹身影正端坐著靜候他們的到來。大殿中不知點的是何種香料,輕煙嫋嫋,完全不同於宮中一般香料的清香,聞起來格外清心安神。
“寡人在此恭候祭司出關。”皇帝抱拳,向著輕紗對面恭敬地微微鞠躬。
“陛下不必多禮,請入座。”清澈的聲音緩緩傳出,聽不出一絲的緊張與慌亂。只見輕紗後面的女子輕輕擡手,一陣清風拂進大殿,輕紗被緩緩掀起,女子的身影也漸漸清晰起來。
端坐在那裡的小女子一身素白的輕紗水袖長裙,只是她的臉上蒙上了一層輕紗,讓人看不清她的容貌。
不知爲何,一身黑袍的男子在見到孤薔時,微微一怔,嘴角竟微不可見的輕挑了一下。
“微臣叩見二位殿下。”
“焱王北少焱見過大人。”北少焱緩緩起身衝著孤薔微微作揖,溫文爾雅的俊顏上揚起一抹溫和的笑容,墨發白袍的男子,此時站在淡淡的輕煙中,溫和的更像是一位書香門第的謙謙公子,而不似一位未來掌握天下生殺大權的君王。
“北城,見過大人。”與北少焱的溫暖截然不同,北羌周身散發著一股無形的壓迫感。淡漠的看了她一眼,劍眉微蹙,薄脣微抿,從始至終都是端坐在那裡。
“陛下好福氣,兩位殿下皆是人中之龍。”皇帝聽到這話時爽朗的笑出聲,臉上是難掩的驕傲。“寡人有這兩位優秀的皇兒,是寡人之福,是北疆之福啊!”此時,歷經滄桑的皇帝更像是一位普通的父親,滿含著對孩子的殷切希望。
“微臣也會窮極所能輔佐陛下以及二位殿下。”分明是聽慣了的奉承之語,卻是被她用溫軟的聲音說出,帶著幾分淡然與縹緲。
四人接下來聊的不過就是占星得出的結論,天祭的相關安排等諸多瑣事。
“方纔進來發現大人宮中沒有一名雜役,天祭將至,大人也有許多瑣事需要處理,不知是否需要從內務府挑選幾名會做事的下人派過來?”
“多謝太子殿下好意,只是主人喜靜,一時間添了生人恐有不妥……”
這是她的推脫之詞,天白對也曾經問她要不要多一些人照顧她,她經常自己一個人呆在這偌大的神宮,未免寂寞。但正是因爲她一個人呆的久了,才更不想捲入無所謂的紛爭與算計。
人多是非多,而這裡偏偏是是非最多的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孤薔擡眸看向殿門處,門口的夜明珠散發出微弱的光亮,昭示著及近黃昏。
和皇帝聊天是很費精力的,
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都要斟酌再三,稍有不慎,那便是大不敬之罪。她只是同他們說了半日便覺得心累,更別說日後要在皇帝手下做事。
孤薔忽然就沒了精神。
站在殿門口,孤薔長長的呼了一口氣,放鬆下來。她自小長在神宮,所見之人除了天白,也就是每日來給自己送膳食的侍女罷了,那時還總是好奇神宮之外的人是什麼樣子,如今終於如願,莫不如不見。
送走了三人,一把扯下蒙在頭上的輕紗,站在夕陽中目送著三人的背影。
那個男子是叫北城吧,雖是個俊朗青年,可是眼神好可怕,年紀輕輕的怎的這般陰沉?
心裡想著,那男子卻突然轉過頭來,眼裡的錯愕一閃而過,隨即恢復到一貫的冷然。倒是孤薔沒有想到他會轉過頭來,心裡一驚,連忙向殿內跑去。
而男子看著她落荒而逃,轉身時揚起的墨發,還有那錯愕間睜大的眼,眸瞳如同深海般湛藍深邃,彷彿帶著一種魔力,看見了,便會淪陷。
她不認識他,而他,卻記得她。
早朝結束,皇子按例應入鳳鸞宮向皇后請安。北城一身黑色繡龍朝服,獨自走在後宮的青磚長廊上,感受陽光暖洋洋的照拂在臉上十分愜意,此時正是各宮梳妝用膳的時辰,所以長廊上幾乎見不到什麼人,也是難得的清閒。
停住腳步,劍眉不經意的蹙起,目光鎖上不遠處的人。
孤薔今日才總算見識了皇宮究竟有多麼的華麗龐大,琳瑯的宮宇,結隊路過的侍女、侍監服飾各異,偶爾路過的巡邏隊英姿颯颯,這就是皇城,天下的人都夢寐以求想要越過那座高高的城牆進入的地方。
仰頭看向長廊兩側的宮牆,孤薔陡然覺得自己在這深宮之中,是多麼渺小的存在。
“祭司不在神宮,怎麼反倒有興致到這兒來曬太陽?”冷峻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有些疑惑轉過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卻見北城順著光逐漸靠近。
“這麼好的天氣若待在屋子裡纔是可惜。”輕皺眉,這男人身上的壓迫感太過強烈,那一雙眼睛哪怕只是掃你一眼也帶著獵豹般的銳利。見北城不再說話,聳了聳肩“微臣便不打擾殿下了,微臣告退。”
“大人這是要去哪裡?”漫不經心的一句話令孤薔邁出的腳步又收了回來,疑惑他究竟要說什麼。
“大人若是要去面聖,應該走反方向。若是本王沒有記錯,前面那個方向的宮苑,住著的可都是一些嬪位以下的小主。大人怎麼不去上朝反倒獨自去見位分不高的妃嬪?”北城能夠清楚的感受到女子聽完自己的話之後明顯的緊張起來。
他從不是一個多管閒事的爛好人,之所以開口,只是因爲那人是她。
卻不想黑紗下突然傳出一聲輕笑,女子伸出纖細的手輕輕將臉上的輕紗掀開,上前一步拉近她與男人的距離,含笑的深藍直直的望向他“輔政王殿下,咱們也算是見過一次面的人,就算不是朋友,也算不上敵人不是?何苦這般刁難?”輕柔的聲音,說著輕挑的話。
北城身形一怔,直覺的向後退開一步。風夾著淡淡的清香飄進鼻翼,是他在大殿上聞到的那股香味;她的眼睛明亮,清晰倒映著他的身影。
餘光忽然瞄到遠處的一座轎攆,眼底稍縱即逝的溫和冷卻下來,恢復了一貫的冷酷“現在不是本王刁不刁難你的問題,而是她要怎麼拿本王和你做文章。”說罷在孤薔驚訝的目光中扯掉她臉上的黑紗“待會聽到聲音你就裝作是本王的侍女伏在地上,記住左手要合在右手之上,頭要低,不能讓人看到你
的前額,記住了?”這後宮的侍監別的不行,就是眼睛毒,若是被他們看出了什麼端倪,事情只會變得更糟。
孤薔趕緊將頭低下,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了一聲“孤薔多謝殿下相助。”在北城微微錯愕之際退後幾步,俯身跪下。
轎攆由遠及近,在北城面前緩緩落下。
一身華服的趙良媂頭戴八寶琉璃冠,精緻的妝容更襯得她的容貌精緻無比,狐貍般的雙眼勾出一個惑人的彎度,隨即,一抹魅惑衆生的笑容便在脣角盪漾開來“殿下好早,本宮也是剛從皇后娘娘那裡請安回來。哎呀,你瞧本宮這記性都忘了給殿下請安了,還不扶本宮下來!”
北城負手而立,卻是沒有動,讓他給她給請,也要看她受不受得起。趙良媂碰了釘子,尷尬的笑著,也不見他阻止,只能硬著頭皮準備下轎攆。
“既然娘娘有孕在身,這些虛禮還是免了吧。”
懷上龍胎就囂張跋扈的女人他在宮中見的多了,只是你今天得到的光環越多,明天你失去的時候只會越痛苦……畢竟,若是這宮中的皇嗣都這麼容易就能降生,何至於到現在宮中還是隻有兩位皇子?
趙良媂並沒有因此而惱火,依舊笑得嬌羞“那本宮就多謝殿下了。”目光忽然投向不遠處恭敬跪著的孤薔“殿下何時也帶侍女在身邊了?”
“還不送你們娘娘回去?”聲音中不含一絲溫度,冷冷打斷了趙良媂的話。眸光掃向轎攆旁跪地的一衆侍監,即使不去對視,侍監們也能感受到來自頭頂上方的一片冰冷。
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王者威嚴。
趙良媂恨恨離去,華服中塗著蔻丹的手恨不得要將手帕撕成碎片,蔣雪墨,你不過是仗著輔政王才能壓在本宮頭上這麼久,你一個罪臣之女,這後宮四妃之首讓你做了這麼久已經算是足夠了……
轎攆逐漸走遠,北城轉過身看向地上的身影“人已經走遠了,你可以起來了。”
“其實這世間最可悲的人莫過於這宮中的女子,諸事求不得,每天還要提心吊膽耍著心機過日子,更可悲的是,她們竟然還會渴望愛情。”起身揉著有些發疼的膝蓋,將衣袍上的灰燼彈去。“人都一樣,活著就沒有順利的。”
她本想避開這些無謂紛爭的,卻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深陷其中了。
“有些命運生來如此,再不甘又能怎樣?”將手中的黑紗遞給孤薔。他懂的,即使他貴爲親王,他也懂的有些包袱生來就背在了他的肩上,卸不下也甩不掉,就像她坐在那座就算夜晚也恍若白晝的宮殿,那些光環背後卻也是別人看不見的寂寞長夜。
“好了!難得這麼好的天氣,別聊這些壓抑的話題。北城殿下,我對宮中不熟,你拜見過皇后,能不能帶我四下轉轉?”小心翼翼的扯住北城的衣袍,試探性的問。
眼光下,近乎無色的小手與黑色的布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一聲“北羌”更是令他身形一怔。
“放開。”冷峻的語調,一雙眼睛冷冷的注視著只到自己胸前的女子。
“你這人怎麼這樣。”清澈的聲音,靈動的藍色眼眸微微一沉。
“放開。”明明幻想過無數次可以與她這樣距離的接觸,聽她的聲音,看她的情緒,可當她真的站在他的面前時,心中卻莫名的只想逃離。
她被他冰冷的眼神震懾住,倏地抽回了手。
男人轉身就走,卻在幾步之後停下了腳步,只給了她一個側臉“還不跟上?”
恍惚間她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男人臉上暖暖的笑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