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薔終於想起了在她想要放棄學習女紅時，孤華最後一句話說的到底是什麼，他說，愛上一個人，本來就是一件很痛的事。
而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痛”的感覺，卻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去恨他，去忘他。只因在見過他一個人的月下獨舞。
孤薔是在半夜醒來的，頭腦昏沉間，她聽見窗外有什麼東西被砍斷的聲音，於是起身，隨意披了一件上衣，來到牀邊，推開窗戶，卻出乎意料的，見到了一個她從未見過的北城。
瘋狂，性感，極致，驚心動魄。
冬日的夜裡很冷，他卻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長袍，赤著腳，露出大片胸膛，在梅林中舞劍；
他周身包圍著一層熱氣，呼出的氣在冷氣中瞬間凝結；
他的眼睛上蒙著絲帶，但是手腕輕轉間，長劍泛著冷光，準確無誤的斬斷了面前的紅梅枝，紅梅枝落在地上，花瓣散落一地。
細看還可以發現，落在地上的梅花瓣在他的腳邊形成了一個包圍圈，環繞著他，彷彿爲他搭建了一座舞臺。
頃刻間，他身邊的梅花樹被全部修剪完畢，而他終於停下腳步，胸膛因爲呼吸而劇烈起伏著，就著月光，她看見他因汗水而格外迷人的肌膚，不自覺地溼了眼眶。
最後，在他擡起手腕的瞬間，孤薔關上窗戶，退回到房間。
她知道，自己是配不上他的，她是那樣懦弱無能的一個人，遇到事情只會躲，只會求救，自己於他而言，從來都只是負擔。
以前如此，現在依舊是如此。
手中精緻小巧的香囊已經基本完工，此時正靜靜地躺在桌子上。孤薔懷裡抱著暖爐，看著自己許多個日夜的成果，不覺的揚起一抹溫柔的笑。她最近越發容易想到以前的日子，想起第一次與北城和北少焱溜出宮，那時她還不懂香囊和荷包所包含的含義，但是依舊被想象中的畫面吸引，買下了一枚荷包。
那個女子肩上披著外衣，在燭光下一針一線繡的認真，她的手指可能在不經意的情況下被刺傷，痛的低呼一聲，卻又因爲想到了誰而巧笑一聲，懊惱的搖了搖頭，重新拾起繡花針……
那時的她根本沒有想到有一天想象的場景，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原來當一個女子愛上了一個人，她真的甘願平凡，卸下所有光環與驕傲，心甘情願的低下頭，拿起繡花針，將自己所有的情誼一針一線的穿插進那一個個微小的孔裡。
如此想著，孤薔的笑容越發燦爛，忽然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見到他，將它親手交到他的手裡，告訴他，我知道自己很無能也很懦弱，現在的我根本配不上你，但是我還是想做出一些改變，爲你做一些事情。
她端坐在那裡等他，一頭墨發被全部梳起，挽成一個精緻的髮髻，發間斜簪了一隻金鑲寶石梅花簪；一件月牙白色的對襟長褂上，淡色的蘭花靜靜綻放，長褂中是水藍色寬袖千褶裙，兩隻手交疊著放在膝上，淡雅
嫺靜的模樣好似萬籟俱寂的冬日裡獨自盛開的幽蘭。
北城看見她在擡眼見自己的那一刻嘴角微微一翹，眼角向下彎便是一笑，心神一晃，停下了腳步。
她緩緩站起身迎向他，聲音輕柔的詢問“外面很冷的吧？”
擡起手替他解開大氅的絲帶，掛在一邊的衣架上，掏出手帕輕輕地彈去表面的雪花“瑞雪兆豐年，只是不知宮裡進行的如何了。”
今天，是千歲殿入新主，宮中新後的冊封儀式。
皓腕突兀的被伸出的一隻手抓住，制止了她的動作。孤薔微微驚訝的偏過頭看著男人俊眉緊蹙，薄脣微抿，仰起頭，聲音溫婉“你怎麼了？”
屋子中暖烘烘的，只是依舊化不開他臉上的冰冷，深深地盯著她含笑的藍眸，終於開口“孤薔，我……”
“別說了。”她卻突兀的開口打斷他，擡起自由著的另一隻手，輕輕地撫平他的眉，一字一頓的說“我都懂的。”
她所接受的教義的確令她直至現在也不能接受他的所作所爲，夜半時分，她總是會因那一張張滿含怨恨的臉而驚醒，而他不知已經被這樣的噩夢纏繞了多少年。
有那麼一瞬間，她是想過要放棄的，在看到了他所有的冷血與殘忍之後，她甚至不敢確定她是認識他的。這世間怎麼會有這樣的一個人？用那雙沾滿鮮血的雙手轉過身來對你溫柔相擁，對你說他很痛苦，很寂寞。
卻又總是會想起他說，我希望你在看過了世間沉浮之後，還能說你喜歡我。
我殺過很多人，包括婦孺。
如果有一天你背叛了我，我也會殺了你的。
孤薔心中不由一痛，原來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隱瞞，他早就想過會有這一天的。
她將香囊拿出來，低著頭爲他戴上，不讓他看到她此時的表情。北城沉默地看著她，他以爲她會質問他，害怕他，甚至逃離他，但是她沒有。哪怕她在他握住她的手的那一瞬間有明顯的僵硬，哪怕她低著頭不肯與他對視，指尖都是顫抖的，她依舊選擇站在他的面前。
於是他逼迫自己開口“你去東夷吧，不要再留在這了。”
她的指尖頓住，後又快速的恢復正常，爲他整理腰間的綢帶，輕輕地點頭“好。”
接下來便是長久的沉默。孤薔從未想過他們會有這麼一天，無話可說。
孤薔不懂的是，明明他同自己一樣，一定是有許多想要說的話，爲何他卻總是保持沉默？他們兩人之間，總是她先向前跨出一步，遇到矛盾和誤會時也總是她先開口化解。她一步步試圖向他靠近，卻發現他總是遙不可及。
“北城。”她退後一步，擡起頭來看向那張漂亮的臉，“我想說的是，我雖然不瞭解你的世界，但我瞭解你，我雖然不能接受親眼看著你殺人，卻也不會離開你。我一直感覺自己是你的負擔，沒有你，我一個人做不成任何事，所以我答應去東夷，
我不必再戰戰兢兢，也不會令你爲難。”
“但是我現在好累的，我從沒想過愛上你是這麼累的一件事。你從來都是不表達，不拒絕，不主動，我從來都讀不懂你，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也不會告訴我。那爲什麼是我呢？既然你那般強大，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你走進你的世界，爲什麼會選擇我？”她低下頭，不想被他看到眼中支離破碎的驕傲“我從來都碰不到你……”
北城一直都沒有動。
直到她的淚水再也堅持不住的滑落，本就嬌小的身子看起來更加楚楚可憐，他才微微一笑，卸去所有的冰冷，聲音似寵溺似嘆息，“你不是一直都能碰到我嗎？”
她忍不住擡頭辯解，“你明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我希望走進你心裡，瞭解你在想什麼，感受你真正的情緒。讓我知道，你也是需要我的……”
“我不知你一天究竟在胡思亂想什麼，但是——”他走上前，擡手撫上她的臉頰，拭去她的淚水，“你從來都在我心裡，我比誰都需要你。”
那一剎那，她看見了他眼中有煙火綻放，然後逐漸消散，最終只剩她一個。
“我以爲不說你也會懂，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笨？”他微微皺眉，似是責怪的看著她，但是嘴角卻是輕揚的“我要繼承門主之位，就要閉關修行，但是此次閉關需要很長時間，也存在一定風險，我不希望你留在這裡。當然，我也有私心，讓你看到完整的我，這樣的我，還有沒有被你愛的價值。”
這是第一次，他將心中的想法說給她聽。而不是對她說，你無需擔心，一切有我。
“有危險嗎……”
他笑了笑，食指輕輕掃過她的鼻翼“放心，沒事的，閉關都是有風險的。”
“等到我解決了所有的事情，便接你回來，從此之後，再不分開。”
原本止住的淚水便又洶涌上來，卻不是因爲委屈。都說女子眼睛下面不該長痣的，那是淚痣，是害女子哭泣的痣。胡亂的用衣袖擦了擦眼淚，淚眼朦朧的扯住他的衣袖“北城，你不要再殺人了好不好？”
孤華說，人死後地府的生死薄會記錄這個人生前的所有善惡，善惡有報，功過相抵。北城這樣，是要還人命債的。
她要他好好的。
他只是有一瞬間的驚愕，隨即伸出手抱住她，低低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只一個字。
“好。”
孤薔頓時就笑了，就算是想到馬上又要同他分離，也沒有那麼難過。
從此以後，日遣月變，孤薔永遠記得，他身上的竹香有多麼清晰入骨，他的目光有多麼純粹溫柔，他的手掌有多麼溫暖柔軟。
斗轉星移，孤薔永遠忘不了，他的聲音，帶著比這屋子更炙熱的溫度傳入她的耳間，層層的燃燒了她的五臟六腑。
你從來都在我心上。
從此之後，再不分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