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覺得自己被掏空了一般,他以爲復仇成功了,他該開心的,可是如今他只是呆呆的站在城樓上,心中一片死寂,毫無釋然可言。
而這一切,都是那個昨日才完成入葬的皇帝造成的。
細細回想東夷皇帝近日來很喜歡宣召他,詢問他朝中可發生什麼大事,大臣們的摺子都說了什麼內容,諸如此類。他越發多眠,睡得卻總不安穩,有時會胡亂的吐出一些令他敏感的字眼,令他忍不住將手伸向牀榻上的人,卻又在距離脖頸位置幾釐米的時候停下來,緊緊握成拳。
程溪,泫寧。
你根本沒有資格叫他們兩個的名字。
直到皇帝最後一次召見他,躺在牀榻上的皇帝面如死灰,氣若游絲,握著他的手卻十分有力。“今天,咱們父子倆好好說一會話。”
他每說一句話之後都會重重的咳嗽,他很懷疑他會不會連咳嗽的力氣都用光了,就這樣憋死了。
“我知道你恨我,也知道你的心機。若是你做出有損這個國家一絲利益的事情,我恐怕也不會留你這麼久。”皇帝重重的喘息了一會才繼續說下去,“我確實是一個該死之人,無論是對程溪還是對泫寧。程溪生前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也很信任他,甚至給了他宰相之職。我知道他是冤枉的,只是留下他終究是隱患。”
“所以你抄了他的家。”他輕蔑的笑了笑,“你還真會替自己辯解,應該說你除了自己,誰都沒信過纔對。”
“生爲帝王,你能信誰呢?你除了自己,還能信誰呢?”
“泫寧是程溪的髮妻,但是你卻並不是程溪的孩子。”
“閉嘴!”他殺氣頓顯,手指已經扼住了皇帝的喉嚨,“你是故意要惹怒我嗎?”
他怎敢詆譭他的母親!
“你是我的孩子,溪兒。”皇帝說得十分吃力,“因爲你的母親,是在懷了你之後才嫁給程溪的。而使你母親懷有身孕的人,是我。”
他的頭像是被什麼盾物狠狠敲擊了一般,竟有些眩暈,雙眼赤紅的盯著牀榻上的男人,“你說什麼?”
“只有這點你不能否認,你確實是我儲家的孩子。我這一生,對不起的人實在太多,但只有你,我終於做了一些補償。”
以後的話,他全都聽不到了,只隱約記得進來了許多人,而他則渾渾噩噩的離開。
他是皇帝的兒子,他竟真的是他的兒子。
仇恨可以將人矇蔽成什麼程度,又可以將人改變成什麼模樣?
因爲恨,他不願去相信真相,甚至放棄了自己。
可是當大仇已報,沒了仇恨,他竟什麼都不剩,誰都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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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鳳至有時會想,自己於他,究竟是愛多一些,還是慾望多一些。
相遇的前提便是他還是意氣風發、野心勃勃的皇子,而她還是心高氣傲,一心想要做皇后的少女。目光相遇之間,她
被他笑意微微吸引了目光;他的父親與兄長的談話更是令她春心萌動,她要嫁給他,成爲他身邊唯一的女人。
他們說,他是人中之龍,將來必成大事。
他們在一起是那般的意料之外卻又理所當然,趣味相投,自然走到了一起。
直到他遇到了那個令他牽腸掛懷、萬般溫柔相付的女子,他的身上無時無刻不藏著她無意掉落的手帕,他的寢殿中掛滿了她的畫像,她能夠清楚看到他眼中的慾望與勢在必得,哪怕她是他的臣子亦是他的摯友的妻子。
江山得手,他再也沒有正眼看過她。
曾經對她許下的,也成了必要時候的奉承,如今不必了,也就忘了。
可笑的是她竟信了。
信他會不負自己,信他會全心全意,信他的皇后只有她自己。
他是她唯一的男人,而她卻永遠不會是他最後一個女人。
他當真實現了對她的諾言,栽種滿園芭蕉供你歇腳,因爲她是鳳至;
可他也令她心碎了滿地,那個女人被芭蕉葉割傷了臉,他便一怒之下砍了所有的芭蕉樹,她在他的寢殿外等了一夜,他卻在承歡殿溫聲軟語只爲博那女人一笑。
她對他冷嘲熱諷,殿下何不也借鑑當年幽王烽火戲諸侯,殿下看她笑還是不笑。
這麼多年,她還是習慣性的喚他“殿下”,哪怕如今的他已是“陛下”,她就是要提醒他,他如今的位置是誰給他的。
他不能這麼無視她。
她以爲那女人死了,她與他又會回到從前,可他對她對越發冷淡,他身邊的女人越來越多,他的眼裡徹底沒有了一個叫做“王鳳至”的女子。
無論她派多少人去別處請他過來,無論她畫了多麼精緻的妝容,無論她學了多少他愛吃的菜,無論她害了他多少妃嬪子嗣。
他都是一笑置之。
他怎麼敢!
只是如今,誰對誰錯都不重要了。他違背了承諾立了那個女人的孩子爲太子,而她,亦坐在這裡成了這場謀逆刺殺的謀劃人之一……
不記得是誰說過了,女子要足夠溫柔男人才會擺在心上。
如今看來,似乎正是因爲她的剛烈,才成了他握在手上毫不憐惜的武器。
殿下,鳳兒與你,成王敗寇,鬥了一輩子,這是最後一次了。
王鳳至笑著在鏡前細心的描眉梳妝。
當皇帝的天子劍指在她的胸口的時候,王鳳至沒有太多的驚訝,這才配做她的男人,夠狠夠聰明。他看穿了她所有反常的乖順;他答應帶自己來春獵,甚至答應了她的請求由她的兄長護駕;他成全了他們精心策劃了這麼久的鬧劇。
外面的打鬥聲越來越激烈,王鳳至閉上了眼睛,不知是喜是悲。他們輸了,如果按照事先計劃,兄長和父親的人馬早已經闖進大帳,現在手持天子劍的就是父親。
她笑的惑人,彷彿回到了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她被他笑意微微勾走了魂魄,黛眉桃眼,下巴擡得好高,傲氣的回視著面前
英俊的男人,笑的自信而俏皮。
我用全家人的性命,只爲了換你一個人的安危。
王鳳至,你怎麼可以!
他們之間沉默的對峙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外面的打鬥聲漸漸停息了,皇帝纔將手中的天子劍丟在王鳳至的面前,疲憊的蹲下,挑起她的下顎。
“鳳兒,不管你信或不信,當初寡人就算再寵愛她,也從未動過廢后的念頭。因爲寡人知道,一個男人縱使負了天下,也不能負了爲他付出了一切的女人。這天下,是你陪寡人守下來的,所以這後位,只能也只會是你的……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拇指輕輕摩挲她的下巴,有多久了?他沒有好好看過眼前的女人,她與他,就都老了。
“滿足?你連我想要的是什麼都不知道,還敢問我滿不滿足!”我要你不負我,我要你全心全意,我要你心上的女人只有我!
“寡人不愛你,但寡人不會負你,更不會傷害你。所以你害了宮中那麼多的皇嗣寡人都可以視而不見,就連你背地裡害他寡人也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鳳兒,其實我們是同一類人,但就因爲我們太像了,寡人看到你就像是看到了寡人自己,那麼不擇手段,那麼貪婪,寡人不愛的不是你,而是自己。”
有些話,此時不說,就再也沒機會了,她與他,就算緣盡了。
“不擇手段?是啊,我不擇手段,我背叛了煜哥哥,義無反顧的也要嫁給你,不擇手段的助你登上皇位,不擇手段的爲你排除一切前朝後宮可能存在的威脅……你說我貪婪?可是除了後位你還給過我什麼!”
她終於抓住他的衣襟嚎啕大哭,煜哥哥……
那個曾經總是站在桃花樹下對她笑的一臉溫柔的男子;
那個她說想吃魚便不顧河水冰冷也要跳下去爲她捉魚的男子;
那個喜歡飲酒作詩的男子;
那個在她說要嫁給別人跪在地上也要挽留他的男子……
煜哥哥。
“你放心,寡人不會殺了儲蒼,但是丞相和王將軍,必須死。”他將她抓的用力的手拿下,轉身向外走去。
有些人,是時候清理了。
“儲毅!作爲你放過我皇兒的恩典,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那個巫蠱的事情,是我做的,是我詛咒你的……哈哈……你不是最愛她嗎?她就是你殺的,哈哈哈……”她笑的癲狂,看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痛苦她更是笑的厲害,痛苦又能怎樣?既然她註定要痛苦,他就要陪她一起。
“我知道。”只一句話,再不回頭看她一眼。
王鳳至呆呆的坐在地上,看著他的一笑置之與決絕的背影。
有些她一直想不出的問題,似乎都有了答案。她從不愛權利,她愛的其實只是他而已;她從來都不後悔走上這條路,畢竟曾經她也作爲武器被他握在手裡溫暖過;如果說真得恨,她只恨她自己。
陛下,如果有下輩子,鳳兒只想生在平常人家,也能回眸一笑百媚生,也能在湖邊泛舟採蓮,然後,還能遇到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