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清淺。
細細想來他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夢見過她了。
而這一次的夢境又同往常有一些不同。
夢中她孤零零的站在教學樓的天臺上,穿著一條普通的格子長裙,長髮在風中輕揚,削瘦的肩膀好似一碰就會碎掉。
他氣喘吁吁地跑到天臺,她似乎聽見了聲音,輕盈地轉過身望向自己,說話的聲音安安靜靜的,“你來啦?”
彷彿已經等了好久。
夢中的他是那樣的想要說些什麼,只是張開嘴,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那就說那句他最想說的話吧。
“杜清淺,對不起。”
對不起,讓你的真心辜負;
對不起,沒有早些察覺到你的痛苦;
對不起,沒能早些告訴你我內心的想法;
杜清淺顯然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有些蒼白的小臉上閃過一絲錯愕,隨即輕輕綻開一抹笑容,搖了搖頭,“你沒必要道歉的,因爲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
“哪怕到現在,我還是沒有怪你。”
“你從來都沒有錯,就算是有,也只錯了一點,那就是你對我太好,好的我都忘記了,你並不喜歡我。”
她的身影在冷風中顯得越發寂寥,他心中一痛,下意識的向前一步,伸出了手。
這樣的女孩子,他當時爲什麼會不喜歡呢?難道就是因爲她長得不夠漂亮,在人羣中不夠出衆?難道就是因爲那個年紀的自己,還沒有學會怎樣去喜歡?
可他分明記得鄭邵城說過的話,這世上沒有任何一種情感是無師自通的。
他怎麼就忘了呢?
正是面前的這個女孩子,大雪飛揚的季節裡,每一天早晨出門都會看見的一抹小小的身影,臉和鼻子都凍得通紅,卻會溫暖的笑,從懷中拿出一個滾熱的保溫杯,什麼都不說,只交到他的手中便轉身跑開;
正是面前的這個女孩子,不知是花費了多少了午睡和夜晚,纔在平安夜的晚上將一個裝滿星星的玻璃罐交到他的手上,說:聖誕快樂。
也正是面前的這個女孩子,送給了他第一條手織的圍巾,一套精緻的手術刀。
他甚至從未聽見她的一句抱怨或者是不情願的眼神。
不只是從什麼後開始網絡上流行起那樣一句充滿文藝的話: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
可她陪伴了自己那麼久,默默地站在自己身後,只消得他一個轉身便永遠能能看見;他甚至已經開始習慣她的存在了,可他依舊沒有愛上她。
直到……
她的父母將那一本深藍色的日記本交到他的手上,在愧疚和害怕之餘,心中終於升起了一絲異樣的難過:他真的,再也見不到她了。
那本日記他後來再也不曾翻過,只是任它安靜地躺在書架最裡面的一個角落。而日記中的內容他早已記不清楚了,只能清楚的記得那麼一句,總能深深地撞痛他的心臟的話:
她說,
宋北城,你是受阿瑞斯庇護的無法攻陷的特洛伊城;
宋北城,你是離我那樣近卻碰觸不
到的無形月光;
宋北城,我想我可能累了。
我沒有木馬,更沒有深井;攻不破城,也盛不盡月光。
我想,你可能永遠也不會在意,我喜歡你,整整兩年;若是不發生這些糟糕的事情,可能還會更長久。
兩年時間,或許並不算長久,可那於我而言,卻勝過過去20年的時光。
而我,再也不可能攢夠20年的勇氣去這樣深愛一個人了。
在那個晚上,從不覺得自己可以爲什麼事情而落淚的他,終於掩著面,任淚水落下來。
他終於明白,從始至終宛若跳樑小醜一樣自作聰明的人就只有他一個。她知道,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他不是真心的。
可她從來沒有怨過他分毫,她甚至在最後都在維護他,淡化他,避免他承受一丁點的流言蜚語。
他終於能夠明白,李夫人有何本事能夠在漢武帝心中成爲一個不可磨滅的幻影。
這樣美好而純粹的女孩子,他當時爲什麼就不能分點精力好好地看看她,或許,就能喜歡上她了?
何至於,在她之後,他再不能遇到那樣美好而純粹的女孩子,再不能遇見一份如她帶給他的,美好純粹的不求一絲回報,不帶一點雜質的感情?
何至於,在她之後,他再不能輕易的擁有一份想要的真情。
他漸漸地明白,那個一直說著“沒關係”的女孩子,或許在生命的最後,是最怨恨自己的,怨恨他的薄情,怨恨他的失約,怨恨他的不在乎。
更怨恨,他在看見了她死去的慘狀之後,甚至沒有一刻的逗留,只是心虛慌亂的裝作不認識的逃離。
所以她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他,詛咒他再不能被人所愛,再不能輕易地愛人,他以後遇見的每一份真情都有虛假,他以後渴望的每一段愛情都充滿荊棘,他會遍體鱗傷,甚至不再抱有期望。
於是他開始每晚每晚的做夢,哪怕他白日裡什麼都不說,但他還是會被整晚整晚的噩夢纏身,夢見她一身的血,衣服破爛的爬到他的面前,說她恨,驚醒之後是一身的虛汗,便再也睡不著了。
那段時間裡,他開始頻繁的吸菸,失眠,以至於到後來服用安眠藥都不能讓他入睡;他開始不敢出門,只覺得每一個人的目光背後都帶著鄙夷和議論,說是他害死杜清淺的;他在產生了以死贖罪的心理之後終於踏進了心理診所的大門。
經過長時間的疏導,他漸漸地能夠平靜的去看待這件事情,雖然不能原諒自己的行爲,卻也能睡著;漸漸地適應夢境,放下藥物,漸漸地去直視他人的目光。
只是他從未原諒過自己。
“宋北城,你不要再上前了。”她臉上是他最熟悉的有些羞唸的笑容,目光平靜而寬恕的看著他,也伸出手,“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我從來都沒有怨過你,更沒有恨過你,也不會詛咒你。”
“我要你快樂,要你幸福,要你不要因爲我的死去而產生任何負擔。這些,就是我在離開之前除了對父母之外想的所有。所以,我纔不會寫下那封遺囑,纔會燒掉和你有關的所有回憶;你要知
道,我是多麼多麼希望,能帶著這些回憶走……那裡很好,只是太冷,沒有這些回憶,我怕我會害怕,怕我會忘記。”
兩行清澈而滾燙的淚順著她的臉頰落下,滴答一聲滴落在他的心臟上。
“清淺,我那天去找你,並不是去……我只是不相信,想要證實一下而已。我沒有想過,這對你來說會是那樣殘忍的一件事,對不起,是我,是我從來都沒在乎過你的感受……”他還想要繼續上前,卻發現,自己怎麼也不能再邁動一步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只是不能再面對你了,我討厭自己的傻氣,明明知道你從來不失約,那天一定是不能來的,卻還是不甘心要等,再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麼的情況下……所以啊,宋北城,你沒有必要自責了,我那麼喜歡你,怎麼捨得恨你呢?”
“杜清淺……”
“況且你每年都會來看我不是嗎?你從來都沒有忘了我,這些,足以讓你心安,足以讓我知足了……”
“君住長江南,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我之所以選擇死去,並不是爲了改變世界,只是不願意讓這個世界改變我。所以這一切,都跟你無關。”
我知道,你想說的,我都知道的。
“你還記得我在那年平安夜說的話嗎?”
我記得,那時你說,你最幸運的事情就是遇見我,從前是,以後也會是,哪怕我們不會有任何結果。
“阿城,我曾經在夢中數次這樣叫你。你對我唯一的補償就只是,要快樂,要幸福,不要因爲我的死去而產生任何一絲一毫的負擔。”
我記住了,我會快樂,我會幸福,我不會忘記你。
她的笑容越來越燦爛,站在天臺的邊緣,在冷風中跟他招手。
“阿城,我一直覺得在我面前的,就是最好的你。所以,不要再爲了任何人爲難自己,不要再遷就任何人而忘記自己,不要再對任何人毫無原則的溫柔,請你學會拒絕,請你學會殘忍,請你學會……愛護你自己。”
不要,不要走。
她的一條腿,終是在他的注視下向後邁出去,隨即整個人都向後仰去。
“不——!”在那一聲痛不欲生的嘶吼中,他能看見的,就只剩她的衣袂一角。那裡,原本應該站著一個笑容清淺,無比溫柔的女孩子的。
她可以蹲在一處看著螞蟻勞作看上一天;
她可以對著葉子上的青蟲十分開心的自說自話;
她很孤單,總是獨來獨往,從不曾見她和誰親近過;
初次遇見她時,他還以爲她昏倒了,而她只是一個坐在長椅上熟睡的奇特中國女孩。
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清淺,如果,遇見你的是現在的我,我一定會愛上你。”
“清淺,如果,你遇見的是現在的我,我們之間的結局,一定會不一樣。”
他緩緩的睜開眼,天還早,房間中一片昏黑。他看著天花板,許久,終於輕輕彎出一抹舒心的笑容。
而枕邊,卻是一片溼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