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北城是匆忙趕來的,從他家到醫(yī)院,半個小時的時間,已經(jīng)很快了。
但他依舊保持著良好的修養(yǎng),站在門口,先是透過門上的小窗口看了一眼裡面的情況,纔有節(jié)奏的輕叩了幾聲門,沉聲問:“我可以進(jìn)來嗎?”
只要病房中的人沒有同意,他便一直站在門口。
他的聲音響起時,顧薔的心跳漏了半拍,沉默著放下手中的雜誌,看向門外,彷彿已經(jīng)透過那層木板看見了那人。
她不曾想到,他竟真的會來,他竟,還願意來。
顧薔自我感動了一會兒,終於緩緩開口:“進(jìn)來。”
接著門被緩緩的推開了,兩個空間一瞬間被接通,順著明亮的光望去,他隻身立於那裡,柔順的發(fā),剛毅的臉,修身的大衣,沾了雪又化開,在地上留下一小攤污漬的鞋……他就靜靜地望著她,及其乾淨(jìng)的樣子。
信步小樓長身立,相對笑君語。
顧薔是不懂文學(xué)的,對於美景或者美好的事物的詠歎之詞也僅限於“漂亮”、“美麗”或者“痛快”一類,但是慢慢地,她開始有了一點改變,想要在他講一些高深的話時自己也能聽懂一點,而不是“我就笑笑不說話”;想要向他的世界靠近一點點,多少能和他般配一點……因爲(wèi)他雖然從不說什麼,但那臉上一閃而逝的錯愕,還是在無情的告知她,他是介意的。
於是她在無聊之餘會去翻讀一些文學(xué)作品,哪怕她一看便會犯困,但是時間久了,多少也能記住一句。
就像現(xiàn)在,她雖然不懂這句詞用在這裡是否般配,但她就是覺得適合。
宋北城俊眉開始微微蹙起,隨著不斷靠近她,便皺的越明顯,直到他整個人站在病牀邊,臉上的表情終於冷卻到了零點。就連錢裕兩個人也能看得出來,他是真的生氣了。
“怎麼回事?今天才大年初八,你就把自己送進(jìn)了醫(yī)院?”宋北城低著聲,語氣並不好。
錢裕站在一邊撇了撇嘴,火上澆油的說:“可不是?醫(yī)院迎接的第一批客人就是她了,都沒人跟她搶牀位……”
穿著病服的女孩子冷了臉,目光不善的掃向說話的人,嘴脣輕啓,無聲的用口型說了兩個字:閉嘴。
“我在問你話。”他輕輕的嘆了一口氣,拉過一邊的椅子坐下。他的身上還殘留著涼氣,顧薔感受著,忽然明白了上一次自己去醫(yī)院找他,他緩緩湊近又停下的用意。
“你就這麼願意住院?我問過醫(yī)生了,因爲(wèi)過度酗酒引起的胃出血,你千萬別告訴我你是自己喝出來的。”
顧薔靜靜地看著一臉冰冷的宋北城,聽著他的責(zé)備,輕輕地?fù)P起一抹笑來,近乎無賴的說:“我是自己在家喝的,過節(jié)嗎,不都是一醉方休的。”
宋北城輕哼一聲,只覺得無語,也不再理她,起身將她的點滴調(diào)到令她舒服的速度,又繞到另一邊將桌子上的垃圾丟進(jìn)垃圾桶,最後從大衣中拿出錢夾,抽出幾張嶄新的紙鈔遞給錢裕,“我來的匆忙,只能麻煩你們?nèi)ベI點東西。”
說著又遞給錢裕一張紙,
上面是用剛毅的筆跡寫下的一張清單。錢裕忍不住讚歎的看了他一眼,默默感嘆如此思慮周全,還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於是錢裕扔下一句“放心吧,你們聊著,保證完成任務(wù)。”便拽著另一名女孩子離開,關(guān)上門前一秒還不忘衝顧薔曖昧的眨了眨眼。
薔哥,天時地利人和,有話趕緊說,有事趕緊辦,有矛盾趕緊解決啊!
錢裕兩個人向外走去時,女孩子有些好奇的說:“以前並不覺得她是那種會因爲(wèi)感情而傷神的人,但是……現(xiàn)在看來她是真的很在意那個男人的吧……”
“是啊,很在意的。”錢裕又看了眼手中的單子,幽幽的說:“顧薔心眼特別小,還佈滿了惡灌荊棘,那個位置小到只容得下一個人了,她放一個人進(jìn)去了,那個人就出不來,別人也進(jìn)不去。”
那女孩子有些感慨的點點頭,“很偏激的情感,被這樣的人盯上,那個男人也是挺不幸的。”
錢裕笑了笑,環(huán)住女孩子的腰,語氣淡淡:“幸或是不幸,誰也不好說。”
“那你呢?你也不在她心裡?”那女孩子輕聲地問,目光灼灼的盯著她看。
錢裕略微思索了會兒,才朗聲回答:“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在她腦子裡,那個位置太小,而且我也沒有必要跟宋醫(yī)生搶沙發(fā)。”
對上女孩子有些疑惑的目光,錢裕笑著將頭低下,半分認(rèn)真半開玩笑的打趣:“不明白?我有你啊。”
房間內(nèi)的氣氛就不如外面那樣和諧了,兩個人誰都沒有開口,一時間病房裡安靜的只剩下呼吸聲,格外詭異。
男人站在窗邊,不知在看些什麼,只留給病牀上的女孩子一抹傾長的背影,令人猜不出他在想些什麼;他的指尖似有若無的輕輕點著窗臺,一下一下,有點像鐘擺的節(jié)奏。顧薔從後面看著,忽然明白他是在思考,或許,也是在忍耐。
她並不覺得終於將他逼得現(xiàn)身之後卻又以保持沉默結(jié)束是一種明智的做法,於是她選擇打破沉默。
“醫(yī)生,你一直不說話是什麼意思?你有什麼想問的說就是了,我會告訴你……”
她還未說完,男人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她,即使整個人是處於陽光下的,但是他的周身卻散發(fā)著寒冷的氣息,眼神中洶涌著怒火,她甚至能夠看見他太陽穴周圍隱約突出的血管。
她心中一驚,閉上了口。她從未見過如此憤怒的宋北城。
“說完了?”他問。
“既然你說了我想問什麼就問,那我問你,你爲(wèi)什麼要喝這麼多的酒?”他壓著聲音問,終於擡起腳,開始向她走來。一步一步走的極緩,一步一步彷彿踩在她的心上,短短十幾步的距離,他卻走得分外漫長。
顧薔忽然有些怕了,不是因爲(wèi)怕他的怒火,怕的只是這個她從未見過的狀態(tài)。很可笑,從小到大沒有怕過人的顧薔,現(xiàn)在在怕宋北城。
“我……”
她該怎麼說呢?是因爲(wèi)你突然不理我,跟我說了一句你想靜靜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一個選擇題給我自己去做別
人的中央空調(diào),我很痛苦?還是說因爲(wèi)你的母親來找我,像影視劇中經(jīng)典的壞婆婆的形象指桑罵槐的逼我和你分手,就差用一張支票甩在我的臉上,我很絕望?
不,顧薔的尊嚴(yán)在告訴她,她不能將他們之間的任何問題歸罪於其他的任何人身上。
他輕聲的問,面上不帶絲毫表情,“說啊。”
見她一直靜靜地看著他,眼中摻雜著許許多多的複雜的情緒,他終於擡起手,伸出食指挑起她精巧的下巴,目光彷彿兩把利刃直直的射在她身上。他一字一頓地說,聲音在封閉的空間內(nèi)格外響亮。
“我百般在意,極盡小心呵護的女人,你自己卻完全不在意,那麼我的在意又有什麼意義?嗯——?”他彎下腰,冷冷的看著她,手指卻在漸漸用力,直到她疼得忍不住“嘶——”了一聲,他才猛然甩開手。
顧薔的頭由於貫力偏向一邊,忍不住皺起眉在心中暗歎,好疼。
他啓脣輕笑,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因爲(wèi)身穿病服而顯的格外嬌弱的女孩子,“疼嗎?原來你也知道疼啊,那你知不知道那種疼在胃裡,卻又像是疼在我胃裡的那種滋味呢?”
顧薔不可置信的擡起頭看向他,完全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只覺得那些話就像是一隻貓,一下一下,重重抓撓在她心臟上,有些癢,有點疼。
她聽見他繼續(xù)說:“顧薔,如果你不在乎,那麼我在過在乎你也是無用的;你不愛你自己,我又何必愛你?愛己才能愛人的道理,你他,媽的到底懂不懂!”
這是他第一次說了髒話,第一次將牀砸出了巨大的聲響,第一次失了控。
她看見了他眼中深深地柔愛與眷戀,卻也聽出了他聲音中壓抑不住地憤怒與痛苦。他們將這個男人層層包裹的洋蔥外皮層層剝開,讓他在她面前露出了堅硬且柔軟的核心,而在這個過程中,她不能阻止的酸了眼眶。
他在向她表明,他有多在乎她,並且,他從沒想過喜歡她是這樣累人的一件事。只是醫(yī)生你知不知道,我又何嘗不是?
她慘淡淡的笑了。
“醫(yī)生,我從沒愛過我自己。直到後來聽說了這樣一句話,我會很喜歡你,就像喜歡我自己。我開始慢慢的想要喜歡上我自己,想要對我自己好一點,但是這些都有一個前提——你喜歡我。”
空氣異常靜謐,只有女孩子平靜到極致的聲音,“我也想過要灑脫,不在乎的的離開,反正你也不是非我不可,我又何必非你不可?我這樣想也這樣做,卻發(fā)現(xiàn)我是真的非你不可。”
“你總說我不懂,而你又何嘗懂?像我這樣的人,是沒有資格被愛的。我跟你說過了,我們不合適,你會後悔的,因爲(wèi)我……一旦你將這份深情給了我,它就是我的。哪怕用盡手段,再怎麼不可原諒,它也只能是我的;就算是毀了也沒關(guān)係,它不能是別人的……”
所以宋北城,是你一開始先招惹我的,所以這段感情的選擇權(quán)不應(yīng)在你手上,而應(yīng)該在我。
而我,從一早開始就已經(jīng)給了這段感情答案:此題,無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