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開關,昏黃的光芒從二十瓦的燈泡裡散漫地發散開來,屋子裡便有了幾分尚在人間的感覺。甘露倒在牀上,身體疲倦至極,腦子裡卻還運轉不停。明天真的要去爲程天工作了嗎?爲什麼時間是晚上六點而不是白天?姚景似乎不太喜歡自己,這位恩人實在是太神秘,不止負擔醫藥費還爲自己解決了工作問題,他對我這麼好究竟是爲什麼?
這些問題在這個夜裡是不會得出答案的,一切還需要重新去尋找,不過好在有了工作,在這個城市算是暫時安定下來了,說不定,認識的人多些對自己調查姐姐在這個城市經歷過的事情會有幫助……甘露實在太累了,沒過多久就由身體支配了大腦,思緒漸漸粘稠起來,像是墜入一個深不可測的漩渦,深陷的眩暈,在夢裡也覺得頭重腳輕。
不知睡了多久,甘露覺得全身滾燙,像是被火炙烤著一樣,口乾舌燥,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卻覺得胸口壓了塊沉重的石頭,動彈不得。半夢半醒中,甘露見到一個烏黑的影子朝自己直撲過來,一種非自然的力量控制了她,想動卻動不了,想求救卻發不出聲來,甘露心裡明白,這是遇上了“鬼壓牀”。
當然不是真的有鬼,她知道這種癥狀叫做睡眠癱瘓癥,是因爲身體過度疲憊或者睡眠姿勢不良導致的大腦供血不足,直接影響到腦部運動中樞的控制能力,而並非是鬼魂作祟。直到天矇矇亮時這種感覺才漸漸消退,爬起來喝了好些水又服下藥片,可由於睡眠質量不佳,她依然打不起精神來,只能接著回到牀上繼續睡。直到日上三竿飢餓感取代睏倦感,她才無精打采地爬了起來。
才住不久,這是甘露第一次在白天走出小屋的大門,準備去街邊的小店買些吃的東西填填肚子。天氣陰沉沉地,但還不至於下雨,院子裡聚集著好些嗑瓜子拉家常的大媽大嬸,地上已經積了範圍廣大的一片瓜子殼。這羣已然衰老的下崗女工們和她們背後同樣失去活力的工廠區互相映襯,展現出只有在中國這個時代特殊的一個社會人羣構成的畫面。
不知道爲什麼,甘露走出大門時竟然被在場的所有人盯著看,那種眼神就讓甘露感覺自己是個怪物。她下意識地低頭看看,沒錯啊,衣服釦子沒有扣錯,牛仔褲的拉鍊也很安全,身上的衣服不算漂亮但也乾淨整潔,她們爲什麼這樣看著自己?
一位貌似和善的大媽挪動著肥胖的身體朝甘露走了過來,“姑娘,你住在這裡?”
“是啊。”甘露點了點頭。
“是不是覺得房子有點問題,住在裡面身體會不舒服?”大媽神秘兮兮地說。
不知道昨晚睡得不好能不能算不舒服,甘露更想知道大媽的下文,於是點了點頭。
“那你可知道這房子裡死過人?”大媽眨巴著比豆豉大不了多少的眼睛。
“死人?不知道啊。”甘露心裡一沉。
嘖嘖,大媽發出這樣的聲音,然後衝後面的其他人擠了擠眼睛,“我就知道魯老太那個老不死的肯定是把人家給騙來的,這不是害人嗎。”
“大媽,你什麼意思啊,能跟我說說嗎?”甘露一把拉住大媽的手焦急地問,租給她房子的大媽的確姓魯,而房租之低廉也很難讓人不起疑心。
大媽假裝看了看周圍,然後湊到甘露面前小聲地說,“那房子有問題啊,幾年前就死過人,一直租不出去,今年春天還莫名其妙地多出三具女人的屍體,門窗都沒動,裡面的女人全被人吸乾了血,嘖嘖,白得像紙人呢,死得可難看了。要不是天氣熱了,屍體腐爛的氣味讓人受不了,還沒人發現,都不知道死了多久,警察也查不出名堂。我說姑娘,那屋子裡陰氣重啊,鬧鬼,還說個挺厲害的鬼,魯老太又不捨得花錢做法事,你可得小心。”
死人,屍體,甘露心情一下子糟透了,不記得跟大媽說了些什麼,只覺得走出廠區大門時衆人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看待被宣佈了死刑的囚犯。雖說光天化日,可是死亡的氣息是這樣強大,黑色的陰影以不能想象的速度蔓延至整顆心。
很餓,可甘露沒有吃好,隨便點了兩個小菜,然後儘量慢地吃完,她知道自己還必須回到那個房間裡,唯一可以做的,只有把回去的時間延長些。但不論她怎麼拖,終歸還是要回去的。
心裡麻麻的,看過太多恐怖故事,很難不產生聯想。小到首飾筆記本手機,大到車子房子,不論是什麼東西,一旦出了和死人有關的事,都會變得極不安全,現在這屋子的門窗,傢俱,甚至牆壁,每個部分都讓人生疑,甚至屋角的氣味和從窗縫裡吹進來的風也讓甘露直打冷顫,簡單的戶型看起來更像暗藏了無數玄機。
磨磨蹭蹭地回到門口,甘露心裡一陣陣發涼。距離晚上六點還早,甘露決定先離開這個不安全的地方。
輾轉了三路公交車,甘露再次來到功德園墓地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半了,太陽還高高地掛在天上,但墓地特有的清冷還是讓她打了個寒戰。路上她在想一件事,既然姐姐安葬在這裡,管理處的登記簿上肯定會有當初爲姐姐購買墓地的人的資料,找到那個人,也許會得到什麼新的信息。
自從姐姐跟她男朋友在一起後,就一直神秘兮兮的,跟所有同學朋友還有福利院的姐妹都斷了聯繫,只有甘露是她唯一保持來往的人,而且從她寄來的照片和信件上又根本看不出究竟在從事什麼職業,爲什麼會有那麼多錢,還有未來姐夫的身份,爲什麼守口如瓶?姐姐身上其實早就有太多的謎,但甘露一直不願關心她,姐姐願意告訴她多少她就聽多少,從不多問,像個沒心沒肺不知好歹的叛逆期孩子。
找到公墓管理處,接待她的正是昨天在墓前多嘴的兩名年輕人,他們的態度原本是不冷不熱的,聽她表明身份後馬上換上了笑臉,大概是怕她提出索賠的要求,畢竟屍體是在這裡丟的,他們應該負責,甘露提出想查看墓地的登記記錄後沒人多問一個字,馬上雙手奉上,不僅如此,還畢恭畢敬地端茶遞水,態度好得像在應付上級領導的檢查。
甘露萬沒想到,登記簿上當初購買墓地的竟然是姐姐自己,白紙黑字,清麗的筆跡絕對是姐姐的沒錯,姐姐雖然讀的書不多,但她的一筆好字絕對是現在許多大學生都趕不上的,就連甘露也自嘆弗如。更令她驚訝的是,姐姐購買墓地的日期正好是她出事前的一個星期。
難道是姐姐計劃了這次意外,她一心求死?
不,姐姐憑什麼尋死,她正是最美的年紀,男朋友也好,他們甚至計劃結婚了,這次回國就是準備結婚的,有什麼理由能讓她去死呢?甘露跌跌撞撞地走出辦公室直奔姐姐的墓地,華麗的棺材空空地擺放在外面,像只廢棄的芭比娃娃的包裝盒,可姐姐畢竟不是娃娃,她的屍體現在又在哪裡?甘露恨不能鑽進棺材去尋找到姐姐遺留的更多的線索,可是,警察設置的隔離帶阻擋了她的腳步,旁邊還豎起了一塊閒人止步的牌子。
追過來的工作人員在後面大喊,“小姐你別進去了,破壞了現場可就什麼都調查不出了。”
是啊,破壞了現場什麼都調查不出了,以自己的本事怎能和受過專業訓練的警察們相比。甘露最終打消了衝動的念頭,她只是長久地佇立墓前凝望著姐姐的遺照,心裡感慨萬千卻不知從何說起。
遺照是甘露從沒見過的,雖然是單調的黑白照,但經過PS,姐姐的嘴脣呈現出嬌豔欲滴的玫瑰紅。白色的V領針織衫搭配黑白千鳥格絲巾,披散的長髮遮掩著蒼白的面頰,一雙清澈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宛如一盤引人入勝的棋局,又像在訴說著秘密。姐姐的微笑是美麗的,那種恬靜中似乎蘊含著看透一切的超然,姐姐究竟看透了什麼?甘露不得而知,這張照片透著說不出來由的詭異。
直到天將黑去,甘露才離開墓園。
秋天的白日比夏天短暫,更何況今天是陰天,不到六點,天已經黑透了。雖然心裡難受,但一想到晚上即將面對的新工作,甘露還是去吃了點東西,拿著菜單看了半天,最後決定還是來一碗姐姐最愛的薺菜餛飩。幾分鐘後餛飩上桌,盛在白瓷海碗裡只只雪白滾圓,肚上隱約透出薺菜的翠綠,清湯,蛋皮、紫菜、榨菜,一絲絲浮浮沉沉,幾星麻油綴著蝦皮香菜末和蔥花,絲絲香味撩人,吃上一口,那爽口的清香才讓甘露的思緒回到人間。
結賬時甘露還留戀地回頭看了一眼吃剩的餛飩湯,爲什麼以前沒有發現薺菜餛飩是這麼美味的呢?姐姐吃時她還總是故意做出厭惡的表情然後走開,真是幼稚。真想跟姐姐一起吃頓餛飩,只可惜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出門時她嘆了口氣,肚子是填飽了,卻餘下無限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