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點的夜深人靜,不管設置了多麼美妙的鈴聲都會變成鬧人的噪音,甘露冗長的睡眠就是被走廊上經過的人手機裡,一段突如其來的“賺錢啦賺錢啦不知道怎麼花”的彩鈴給驚醒。
眼皮像生鏽一般難以開啓,用了好一會兒才恢復視覺,映入眼簾的全是白色,白色的牆壁,白色的牀單,白色的藥水吊瓶,唯一的色彩則是心律監控器屏幕上那個規律跳動的綠色亮點。躺得實在太久,甘露覺得關節上也要生鏽了,用手強撐起身體想要坐起,可還沒移動一寸距離胸口傳來的巨痛卻讓她不得不放棄。
睡眠燈的光線微弱,倒也可以看到呼吸器已被取走,微微開啓的窗戶裡竄進來一絲新鮮的空氣,空氣裡攜帶著桂花的香氣,甘露深深地吸了口氣,精神爲之一振,活著真好,冥府裡肯定沒有這樣鮮活的芬芳。轉動著半凝滯的眼球,牆上綠幽幽的電子鐘顯示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窗外一片漆黑,走廊上的腳步聲也稀稀落落,畢竟夜已深了,一切都像殉葬的銀器,埋在土裡太久,被蝕得發暗。
她慢慢地伸出手,凝滯的關節像瀕臨報廢的機器,太久沒有活動了,摸摸胸口處厚厚包裹的紗布,又摸摸背後脊椎穿刺過的部位,那裡還有些痠痛。
不知沉睡了幾天,她的意識裡有些朦朧的畫面,在半夢半醒的時段裡似乎來過許多人,這些人大概是醫院的領導和主刀醫生,也許還有記者,成分複雜的花香來自這些人帶來的花籃,印象裡似乎閃光燈閃個不停,然後有人採訪主刀的醫生,院領導們都笑得很誇張……她雖然沒見過這些人的面孔,但是這些人的聲音卻都深深記在了腦子裡,是那些聲音填充了她無夢睡眠的空白。唯一遺憾的是沒有聽到那個極富磁性的男人的聲音,甘露最想見的人就是他,那個命懸一線時送來這顆救命心臟的恩人。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穿著粉紅色護士裝的護士進了房間。
“呀,你醒了,醒了就好。”這聲音充滿驚喜,甘露再熟悉不過,在她昏迷時是這個聲音在耳邊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在手術進入到最危險的階段連醫生都準備放棄時也是這個聲音自告奮勇地去血庫諮詢,在她昏睡不醒的這些日子裡又是這個聲音在耳邊輕輕提醒每一次扎針,換藥。
如果甘露沒記錯,這名護士姓李。
甘露努力地笑了一下,剛想張開嘴說些感謝的話,可嗓子裡卻好像填滿了沙子,說不出話來,乾涸的嘴脣也開裂了,一滴血滲了出來。
“別急,我用棉籤給你沾溼嘴脣再說話,你都睡四天了,四天沒喝過水。”李護士用棉籤沾上水,小心翼翼地給甘露抹在嘴脣上。
就像雨水滋潤過的土地,龜裂的縫隙變得柔軟,過了一會兒,李護士又用注射器弄了一兩毫升的水滴進甘露的嘴裡,“現在還不能喝水,只能潤潤嗓子。”
“謝謝你,姐姐。”簡單的五個字甘露說的卻很認真,生怕這幾個字不足以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如果沒有這位護士,也許她現在已經是幽魂一縷了。嗓子舒服多了,她不擅長說客套話,但只要是她說出來的,總能讓人感覺分外真誠。李護士看上去年紀不大,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叫她姐姐也是合適的。
“謝什麼,我妹妹也跟你差不多年紀,你又沒有親人,哎……”說到這裡,李護士頓了頓,意識到措辭有些不妥,她很同情甘露的孤兒身份。
這年頭在醫院工作的人裡還會這樣多愁善感的,難得了,就連醫學院裡的同學們也大多一副看淡生死的冷漠表情。
“夜裡涼,多蓋著點好。”李護士細心地給甘露掖了掖被子,把她的手放進被單裡。這個動作讓甘露的注意力落到了自己的手上,蒼白的手腕上纏繞著靜脈輸液的點滴膠管,平時從不離手的白色硨磲手鍊不見了。
那串手鍊是幾年前姐姐和男朋友去西藏旅行時帶回來的,據說是一位活佛送的,能保一生平安。是否能真的保一生平安甘露不知道,但手鍊的式樣和做工卻絕對是一級,二十四顆潔白無暇的硨磲圓珠上雕刻著綠豆大的六字真言,每個字裡都嵌了細如髮絲的金絲。硨磲原是佛教七寶,《本草綱目》中也記載,硨磲有鎖心、安神之效。雖然當日接受手鍊時甘露臉上淡淡然,也沒說感謝姐姐的話,但她是真心喜歡那手鍊的,就連睡覺也帶著。趕緊手又拿出來仔細看了看,千真萬確,手鍊不見了。那可是姐姐留給她最珍貴的禮物啊。
“姐姐,你看見我手上那串白色手鍊了嗎?”甘霖有些激動,旁邊的心率監控儀上的聲音立刻加快了節奏。
“手鍊?好像你剛進院時看見過,當時你身上全是血,那手鍊上也都是血。”李護士認真地想了想,搖了搖頭,“對不起,我沒太注意,當時太亂了你又處在危險期,我也沒顧上那個。”
甘露的眉頭不自覺地鎖在了一起,看來真的弄丟了。
“那手鍊對你很重要?”李護士敏感地察覺到了甘露的情緒,“你先別激動,回頭我問問其他同事,看看是不是誰撿到了。”
“麻煩你了,那手鍊是我姐姐送給我的,現在她生死不明……”想起姐姐便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胸口深處像有支銳利的錐子在鑽心般的疼。
李護士看著監控器上越來越快的心率臉變得刷白,趕緊安慰道:“你現在還在危險期,千萬不能激動,激動會導致血管破裂,那可就要再動一次手術了。身體要緊,咱可再沒有第二顆心來換了。妹妹你放心,我一定認真幫你去找,只要東西在咱們醫院裡丟的,一定能找回來給你。”
李護士說的有理,現在的情況不容許甘露傷心,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強迫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
“算了,如果找不到我也認了,也許東西都是有緣分的,緣分盡了自然就離開我了。可能是姐姐來帶走了它,別爲我操心了,這幾天辛苦你們了。”甘露忽然想起躺在手術檯上做的那個夢,姐姐來看過自己,也許是她把手鍊帶走的。
“彆著急,我這就給你找去。”李護士給甘露換上一大瓶新的靜脈注射藥水,匆匆地去了。
李護士的身高和姐姐差不多,背影也有些相像,一樣纖細的腰和修長筆直的雙腿,甘露望得癡了,許久纔回過神,視線回到空蕩蕩的手腕上,怎麼都挪不開了。那天姐姐是真的來過嗎?她真的已經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