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這樣睡了多久,甘露甚至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她聽不到半點聲音,也看不到任何人,就像趴在惡魔居住的黑暗深淵的邊緣朝下望著,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也會墜入其中,變成惡魔。
她感覺自己的頭髮被人輕輕撫摸著,那雙手溫柔卻冰涼,是天使的翅膀還是惡魔的舌頭?或者,那是姐姐的手。姐姐?這個詞出現(xiàn)在腦海裡時她忽然非常渴望自己能產(chǎn)生幻覺,是的,肌肉鬆弛劑和睡眠姿勢不正確都有可能會產(chǎn)生幻覺的,如果可以在半夢半醒中見到姐姐該多好。她默默地在心裡祈禱,也許是那些願念逐漸強大了起來,她感覺能控制夢境了,雖然不能睜開眼睛,但她卻聽到了姐姐的聲音,沒錯,千真萬確是姐姐的聲音:“快起來,現(xiàn)在逃吧。”那聲音像從深淵的盡頭傳來,帶著層層疊疊的迴音。
“姐姐?”甘露用盡全身力氣想睜開眼睛,可是眼皮卻像被灌了鉛一樣,怎麼都睜不開。
“快起來,現(xiàn)在逃吧。”姐姐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甘露竟然感覺那聲音是從自己身體內(nèi)部最深處傳出的,“快點,現(xiàn)在是最後的機會。”
“姐姐,你幫幫我。”甘露忽然鼻子一酸哭出起來,很小時候她賴牀總是姐姐來叫她,她老是賴著翻來覆去的又哭又鬧就是不肯起,姐姐就耐心地守在她身邊,直到她肯起牀爲(wèi)止,比媽媽還有耐心,如果可以回到那時候該多好。那些記憶忽然變得清晰起來,甘露恍惚回到了童年。是不是要死了?難道這是迴光返照的幻境?如果死去就可以跟姐姐在一起,她寧可現(xiàn)在就死。
“不行,姐姐幫不上你了,從今往後都幫不上你了,你要靠自己。”姐姐的聲音就在耳邊,像一朵白色的羽毛。
“靠自己……”甘露的淚水就像決堤了一樣,她好像拖住姐姐的手,可身體還是不能動彈。
“是的,露露。你一定要趕快起來,逃出去了就別再回頭,記住,千萬別回頭。現(xiàn)在,你從一數(shù)到三,然後用力睜開眼睛。”
“姐姐你別走,我要跟你在一起。”甘露不知道她的手指已經(jīng)開始活動了,她急切地想抓住姐姐。
“就來不及了。露露記住,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就算是爲(wèi)了我。雖然你看不見我,但我會永遠(yuǎn)跟你在一起的。現(xiàn)在開始跟我數(shù),一,二,三。”姐姐的聲音越來越小,甘露情不自禁地跟著她數(shù):一,二,三。
奇蹟發(fā)生了,眼睛睜開了,可是姐姐消失了。也許她根本不曾來過,剛纔聽到的都是自己的幻覺,能夠甦醒也只是因爲(wèi)藥物的時效過了,又或者是這顆姐姐的心臟在指引著自己。躺了太久,全身上下就像爬滿了螞蟻,甘露慢慢地站起來活動了一下。也許是感冒藥發(fā)生作用,她的額頭不那麼燙了。脖子上繫著的是程天的手帕,因爲(wèi)系得很緊。手帕下的兩枚牙印已經(jīng)停止出血了,嘴裡還有濃濃的血腥氣在翻涌,胃裡一陣抽搐,卻什麼也吐不出。甘露不知道會不會因此而生病,雖然入校時纔打過肝炎疫苗,但是難保程天的血液裡沒有其他病毒。
窗簾的縫隙裡透出明亮的陽光,甘露把窗簾拉到最大,清冽的陽光如瀑布般傾泄進(jìn)來,窗戶也被推開,清新的空氣和陽光讓人熱血沸騰筋脈舒展。太陽當(dāng)空,這個季節(jié)的溫度雖然不像夏天那麼高,但現(xiàn)在這個時間段正是全天光照最強的時候,程天應(yīng)該還在酣睡中,回想起他臨走時踉蹌的腳步聲,他的身體一定虛弱至極了,的確是逃走的好機會。
窗簾太久沒有清洗過,落地時厚厚的灰塵飄散開來,甘露捂住口鼻擡頭看了看,一個大膽的念頭就在這個瞬間產(chǎn)生。眼前擺著的分明是最簡單也最實用的逃生工具啊,經(jīng)常在電視電影裡可以看到,爲(wèi)什麼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呢?
甘露爲(wèi)自己的念頭欣喜不已,很快她就想到了城堡裡沒有安裝隱形防盜網(wǎng)的唯一的窗口。
衣櫃裡有針線盒,針線盒裡有一把不大卻很鋒利的剪刀,這就足夠了。把姐姐的日記放進(jìn)隨身揹著的小包,然後用剪刀把窗簾剪出幾個口子,用力一撕就分成了兩段。把整幅窗簾都變成碎條後再打結(jié)連接起來,差不多足夠從三樓垂到一樓了。
抱著這條逃生索,甘露輕輕地走出了房間,走廊另一端,程天的臥室大門正緊緊地閉著。她一路走,她一路破壞了走廊上的全部窗簾,一旦程天發(fā)現(xiàn)她逃跑追出來,也會因爲(wèi)懼怕陽光而影響速度。
破壞總是可以帶來孩童們的樂趣,甘露越幹越興奮,越幹越起勁,她跑下樓梯,迅速並且利落地解決了一樓客廳裡所有的窗簾。
光線充盈在這日益腐敗的建築裡,角落裡的黴印和苔痕全都顯了形,那些顏色混濁不清,就像程天臉上醒目的斑痕,正是這些東西散發(fā)出的氣味讓整棟樓裡充滿了不潔的氣息。房子不見陽光也是會生病的,更何況是人。
甘露沐浴著陽光喘了會兒氣,感覺自己全身上下充滿了力量,也許是光合作用帶來了新的能量,她絲毫不覺得疲倦。
“天啊——你,你在做什麼?”程伯母的尖叫刺破陽光直逼過來,她躲在角落裡縮成一團。
“伯母,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們離開這個鬼地方。”甘露過去扶起嚇壞了的老婦人,把她安頓在沙發(fā)上。
“不,不,我不走,我要留在這裡,我要吃蘑菇。”程伯母被嚇得語無倫次了,在明亮的光線下,她的眼睛渾濁不清,臉上和手上的皮膚幾乎變成了半透明,皮膚下青紫的大血管和紅色的小血管清晰可辨,越發(fā)顯出和年紀(jì)不相稱的蒼老。
“外面也有蘑菇吃的,您還是跟我一起走吧。”甘露覺得好笑,這位老人怎麼會爲(wèi)了蘑菇留在這裡。
“你不懂,外面沒有我的蘑菇,我也不會離開兒子的,沒有人能把我們分開,要走你自己走吧。”程伯母懷疑地打量著甘露,像是擔(dān)心甘露搶走她的寶貝,她的表情像個小氣的孩子,跟上兩次見面時判若兩人,甘露第一次覺得她的確是有老年癡呆癥了。
伯母肯定不夠體力從三樓爬下去的,甘露忽然意識到這個問題,乾脆等自己出去後再通知警察來救她吧,程天總不至於對親生母親做出過分的舉動。她一咬牙,朝著通往地下室方向的走廊跑去,一路跑,一路扯下所有的窗簾。那些厚厚的黑色絲絨織物潮水般覆蓋了地面,陽光的照耀下,灰塵們興高采烈地翩翩起舞,暗苔和黴斑變了顏色搖搖欲墜。
很快,甘露跑到了通往三樓閣樓的樓梯口,樓梯口的地面上正是通往地下室的入口,不知道爲(wèi)什麼,踩到那塊覆蓋暗門的鐵門時甘露心裡莫名地瘮了一下,像有隻看不見的小手揪了一把她的心。
時間緊迫,剛纔伯母的大喊大叫程天隨時可能醒來,甘露顧不得那奇怪的感覺了,一路狂奔,一直跑上三樓才稍事休息。
果然沒記錯,這裡是沒安裝隱形防盜網(wǎng)的。甘露趕緊把窗戶推開,可寬寬的金屬窗框上根本沒有可以捆綁窗簾布的地方。怎麼辦,怎麼辦,該不會在最後一步卡殼了吧。
甘露掃視這間圓形的閣樓,目光忽然落在牆角擺放的一箇舊十字架上,那十字架大概是以前老教堂留下來的,很精緻的鑄鐵工藝,耶穌的形象也栩栩如生。爍金的耶穌聖像以他獨特的姿勢沉默地待在那個落滿塵埃的角落,對於這裡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罪惡無能爲(wèi)力。甘露眼前一亮,看來祈禱也不是完全沒有作用,耶穌大人拯救自己的時刻到了。
她把十字架從角落裡拖出來,雖然年代久遠(yuǎn),不少地方也生了鏽斑,但總的來說承受她的體重應(yīng)該是沒問題的。用窗簾布在十字架的正中間綁了個死結(jié),然後把十字架挪到窗框中間,她比量了一下,十字架的長度正好可以卡在窗口。
把所有的窗簾布都扔了下去,正好距離地面只有一米左右的距離,甘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力抓住窗簾布,開始了她的逃命之旅。才往下爬了不到兩米的距離,就覺得手臂脫力了,頭也有些暈,手掌跟窗簾布接觸摩擦的地方火燒火燎的疼,身體還是虛弱的,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了。距離地面還有漫長的一段距離,她只能以最慢的速度往下爬,儘量保持身體的平衡,不讓自己跌落下去。
終於下到了二樓,甘露鬆了口氣,靠在外窗臺的雕塑上讓發(fā)麻的手臂稍微放鬆一下,正好從窗玻璃裡見到了自己的投影,胸口上還有殷紅的血跡,一身白色的打扮全都被窗簾上的積塵染成了灰色,而且還以一個極爲(wèi)可笑的姿勢保持著平衡,真是狼狽至極。但是一想到唾手可得的自由,這些也算不得什麼了。
就在這時,對面的一扇窗戶裡忽然露出一張鬼一樣的臉孔。
是程天,他正在衛(wèi)生間裡,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到了甘露,緊接著,窗戶被推開,氣急敗壞的吼聲傳了過來:“站住!別動!”
甘露怎麼可能再聽他的話,她集中精力加快了往下爬的速度,忍受著掌心和窗簾布摩擦的劇痛和灼熱,一路下滑,沒用多久就順利落到了地面,摔在厚厚的草地上,身上倒不怎麼疼,疼的是手心,不過短短十多米的距離,已經(jīng)磨破了皮。
窗戶里程天的臉消失了,緊接著,對面的走廊裡傳來他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他打開臥室的門才發(fā)現(xiàn)走廊上的窗簾已經(jīng)全都掉到了地上,強烈的光線照亮了每一寸空間。他跌跌撞撞地一路跑到樓下,才發(fā)現(xiàn)一樓客廳裡也是同樣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