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覺得自己像條隨波逐流的魚,從警察局出來,人流把她衝到哪裡她就走到哪裡,失去了方向感,也失去了目標。
警察在確認甘露是甘霖親妹妹的身份後告訴她,甘霖的墓地昨晚被盜了,屍體不知所蹤,接到墓地工作人員的報案後警察看到的第一現場就是甘露看到的那個樣子。雖然警察說會盡量調查,甘露卻不抱什麼希望了,如今的社會太複雜,搶劫,殺人,強姦,販毒,等等等等,活人的是事警察都忙不過來,哪裡會有時間調查這種死人的事,也許兇手真的是個戀屍癖。
戀屍癖!甘露想起在墓地裡聽到的工作人員的交談,胃裡忽然一陣翻涌,一股辛辣涌上喉頭,強烈的胃酸刺激得她說不出話來。已經一天沒吃過東西,也不想吃,中午在派出所時好心的女警官幫她買了份盒飯,幾乎沒動筷子。可是身體,病人的身體卻不允許甘露這樣對待自己。胸口深處傳來的絞痛一陣比一陣厲害,頭也開始暈眩,不能這樣下去了,萬一自己也垮了,誰還能幫姐姐找回真相呢?
甘露強打起精神,去街邊的永和豆漿吃了些東西,食之無味,不過是機械地填著肚子,腦海裡全是姐姐的影子。買單時才發現自己吃的竟然是芥菜餛飩,這原本是姐姐最喜歡的口味,但她從未嘗試,沒想到在無意識的狀態下點的竟然是這個。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快餐店,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不要哭,如果姐姐在天之靈能看到自己,一定也不希望只看見哭泣的畫面,她總是鼓勵甘露做堅強勇敢的人。甘露捏緊了拳頭,只有幫助姐姐把真正的死因和屍體的去向調查清楚,才能在她靈前有個交代。
可是,在這個人滿爲患的城市,該從哪裡展開調查?除了醫院裡的幾個醫生護士和病友外她誰也不認識,那個號碼變成了空號,唯一的線索也斷了,只要一想起那口空落落的棺材,她就心亂如麻,平日裡看過的懸疑電影推理小說統統拋到腦後,完全不知道從哪裡入手。她木然地隨著人流行走著,沒有目標,沒有方向,從黃昏走到日落,直到華燈初上,懵然擡頭才發現自己來到了聖保羅教堂的門前。
聖保羅教堂,這是姐姐葬禮舉行的地方,也是她曾經計劃舉行婚禮的地方,姐姐曾在來信中用過相當大的篇幅來描述過未來的婚禮,在最後寄來的那封快遞裡也曾特別說明了葬禮一定會在這裡舉行,這個被姐姐如此看重的地方究竟會是什麼樣的呢?
教堂規模不小,她需要擡頭才能看到典型的哥特式的尖頂上豎著巨大的白色十字架,深灰色的厚實牆體看上去頗有歷史,教堂門前的銘牌上寫著介紹,這棟建築解放前就已經佇立在此,至今已有八十多年的歷史。
雖然甘露不信仰任何宗教,但是此時教堂的肅穆莊嚴卻讓她心生敬意。大門半開著,裡面透露出溫馨的淡黃色燈光,和街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相比更顯出幾分恬靜安然。她循著燈光好奇地朝裡走去,大廳的外牆上竟然有用彩燈裝飾出的四個大字:哈利路亞,乍看上去有點不倫不類,也許是爲了舉行活動做的,甘露覺得好笑但此時的心情卻笑不出來,那四個字破壞了她對這座教堂的第一印象。
直到完全進入纔會發現教堂內部遠比外面看到的更大,由於是銳角造型的尖頂,天花距離地面足足有十多米高,給人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左右兩邊排列著兩列咖啡色的木製長椅,長椅的數量足夠容納數百人。地面是大塊的青石板鋪成,走在上面特別能感覺到腳踏實地這四個字的字面意義。甘露看見天花上垂下來的十餘盞蠟燭型大吊燈,萎靡的精神爲之一振,剛纔吸引她的燈光就是這裡發出的,身處教堂內部,這光線比外面看起來更明亮,她有種錯覺,太陽似乎並沒落山,這裡不分日夜永遠會被陽光普照著。黑色的屋頂由中式的木質框架支撐著,顯示出中西合璧的獨特美感。四周的牆體是由厚厚的城牆磚拋光磨製而成,歷經上百年歲月才能鑄就的風采以低調的方式彰顯著自己。在過道的盡頭,讀經臺講座臺洗禮池聖壇和欄桿柱也都是用白色大理石拋光精製而成,精刻著用金箔裝飾的經文。
看到這些甘露不免感嘆道,有時候形式就是一種力量,宗教的力量也不例外,就連她這個完全的無神論者也對這座教堂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難怪姐姐選擇這裡,可以想象,身穿白色婚紗捧著新娘花束緩緩行走這條長廊上,被衆多祝福的目光環繞,姐姐徐徐走向彼端那個將託付終身的男人,在唱詩班的孩子天籟般的吟唱中交換戒指,在上帝塑像的面前宣讀誓言……那長裙真美,在它的襯托下姐姐是天下最美麗的新娘,旋轉起來的姐姐恍如仙子。這曾經是姐姐在兒時的遊戲中重複最多的場景,和其他女孩一樣,她一直幻想有朝一日能舉行公主般盛大隆重的婚禮。這樣的結合一定會獲得真正的幸福吧,就像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美好快樂的生活。
甘露忽然明白了姐姐爲什麼選擇這裡,腦海中的畫面像是放電影一樣全都真切地呈現眼前。可不過轉瞬間,燈光一閃,畫面變成了整幅的黑色,婚禮的場面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葬禮現場。姐姐躺在十字架下的黑色棺材裡,那景象像3D電影般清晰,甘露覺得自己穿越了時空重新回到了葬禮舉行的當日,來賓們排成一列前往瞻仰姐姐的遺容,是幻覺嗎?也許是的,她已經不在乎了,情不自禁地加入幻境中的弔唁隊伍朝前走著,手裡憑空多出一支白色的玫瑰。
距離姐姐越來越近了,甘露首先看到的是姐姐身上的白色長裙,白色的絲綢面料在燈光下熠熠生輝,裙邊用最典雅的蕾絲裝飾著,水鑽鑲嵌成小小的十字圍成一圈,細緻均勻的褶皺一直覆蓋到腳面上。這是條奇妙的裙子,姐姐原本是打算在婚禮時作婚紗穿著的,可現在去除新娘頭紗和手套,竟然變成了標準的喪服。
甘露用力按住自己狂跳的心,像擱淺的魚大口呼吸,她在強迫自己控制住情緒。距離姐姐越來越近了,她已經見到了姐姐放在腹部的雙手。心跳忽然提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強度,那個健康的臟器支配著甘露尚未癒合完全的血管,在觸摸不到的深處隱隱的痛著。每靠近一步,心痛就加重了一分,可她停不下腳步,她是那麼迫切地想要看到姐姐的臉。
終於,看見姐姐的臉龐了,蒼白得像脆弱的宣紙一樣,緊閉的雙眼眉頭微蹙,姐姐的嘴角還在微微抽搐著,似乎表明她尚未離開人世。
甘露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喃喃地喚道:“姐姐,我知道你沒死,這些人都瘋了,你還沒死他們就要給你舉行葬禮!”聲音越來越大,直到歇斯底里,姐姐似乎也有了迴應,抽搐的嘴角幅度更大了些,甘露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試探一下姐姐是否還有鼻息。就在她的手觸碰到姐姐的臉時,姐姐的眼睛忽然睜開了,一滴殷紅的血淚滑過蒼白的肌膚,姐姐的手猛然抓住了甘露,她的嘴半張著,卻發不出半點聲音來。
“姐姐,姐姐你怎麼了?!备事都绷?,姐姐根本就沒有死,她想攙扶姐姐坐起來。可身邊的人卻拼命拉著她,不讓她停留在姐姐身邊。那些人都是一樣的黑色套裝,生硬的面孔像木偶一樣,他們力大無窮不發一言,默默地阻止著甘露,他們給棺材蓋上了蓋,然後用手指長的鋼釘來固定,可棺材裡的聲音越來越響,姐姐尖叫著拼命抓撓棺材內部的裝飾,白色的錦緞被撕破,她的指甲徒勞無功地在堅硬的木料上拼命抓著,直至生生折斷,十個指頭鮮血淋漓。而甘露卻被那些黑衣人機械地拖走,任憑她用盡全力掙扎著,還是距離姐姐越來越遠……
“你是來參加青年聚會的吧,今晚的活動取消了,請明天晚上再來吧?!币幻泶┖谏夼鄣闹心陭D女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甘露背後,柔和的聲音將甘露從幻境中喚醒。
甘露猛然起身只覺得頭暈目眩站立不穩,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站在讀經臺下,身邊有個黑色的類似茶幾似的架子,大概是舉行葬禮時用來安置棺材的。
幻境消失,姐姐,還有葬禮,以及那些可怕的人都消失了,那些全是虛幻的,真實的是她剛纔的確哭了,兩行眼淚打溼了她的臉,不知道已經哭了多久,淚水的溫度早已被這晚間的涼意帶走,臉上和心頭都是冰涼一片。
“看上去你不太舒服,需要休息一下嗎?”修女擔憂地問道。
“對不起,請問,洗手間在哪裡?”甘露不好意思地問道,出來這麼久,她的確有些內急了,而且迫切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讓自己放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