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直嫉恨那個已經死去的女人,嫉恨著父親每年去爲她掃墓,嫉恨他把那些老照片寶貝樣珍藏在保險櫃裡,他看照片的溫柔眼神從來沒有落在自己身上過。那時候已經有了甘露,母親才明白父親根本不愛她,一丁點也不愛,她愈加霸道地控制著父親,他出門見什麼人,他晚餐吃什麼菜式,甚至不準他再戴那個死去女人送的領帶。父親原本只是不愛母親而已,自從她那麼做以後,他開始討厭她恨她,爭吵,不回家,甚至當著下人的面也會用難聽的話罵她,他再也不顧忌什麼家族生意,矛盾日益升級,直至提出離婚。母親變得歇斯底里,失去了僅剩的大家風範,終日沉浸在猜疑嫉妒和怨恨裡,陰鬱得像個巫婆,那強烈的恨後來蔓延至姐姐身上,姐姐實在太像那位死去的太太,她視之爲眼中釘。
後來,家裡莫名其妙地起了場大火,那時候甘露還住在全託的幼兒園,被接回家時父親和母親連同從前居住的那棟小樓已經永遠地消失殆盡。
再後來,父母雙方勢利的家族成員們以還債爲名瓜分了甘家所剩無幾的財產,兩姐妹被送去了福利院生活。那一年,她五歲,姐姐十一歲。
長大一些後,甘露覺得那次的火災是母親的詛咒終於顯靈了,或者是母親故意而爲之,母親原本就期望不能和父親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她並不覺得母親可憐,只覺得那段沒有愛情基礎的婚姻令全家人都遭遇不幸。父親既然不愛母親,他們根本沒有必要結婚,就連自己也是多餘,不要來到這個世界,也就不會承受這些痛苦。
起初,甘露也和母親一樣,認爲是姐姐的過分美麗帶來了噩運,她幼小的內心裡經常被母親灌輸這樣的思想,和媽媽一起由衷地嫉妒姐姐的美麗,並憎恨且遠離所有美麗的女人。
姐姐待甘露一直很好,雖然只大六歲,但她身上有種超越年齡的通情達理。在福利院的時候,她保護甘露不被福利院裡那些厲害的野孩子欺負。甘露卻一直不領姐姐的情,至少表面上看就是這樣的,她對姐姐永遠是一副冷臉,從來不笑。當姐姐送來第一筆辛苦打工賺來的工資給甘露做零花錢,她也只是理所應當地接受著,就好像姐姐真的虧欠她一樣。她甚至不記得上次跟姐姐牽手是什麼時候,牽過嗎?也許有吧,但真的沒印象了。仔細回憶起來,姐姐當年是爲了能讓甘露而放棄學業去打工的,她對姐姐實在有些刻薄了,咽喉裡泛起一陣粘稠的苦味,此時的心情不是隻用悔恨可以形容的了,如果姐姐真的已經死了,再悔恨也於事無補。
愧疚並不能消弭多少痛楚,就在生命力一點點消失的縫隙裡,甘露覺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下去了,可她沒有面對死亡的勇氣。在福利院裡的那些日子,即便被最兇狠的男孩子推倒也不會輕易哭泣。那時候還恨著姐姐,不想被姐姐看扁,她憑著小小胸膛裡那口微弱的氣息咬著牙站起來,舉起拳頭跌跌撞撞地向起伏她的孩子追去。骨子裡流著那不得寵的母親遺傳的倔強的血,好強,不服輸。就算再想哭,也會咬破嘴脣忍住,漸漸地沒有誰敢欺負她,也沒有人搶她的飯菜,就這樣頑強地生活著,在姐姐關切的目光中長大,最後成了全福利院成績最優秀的孩子,所有老師都以她爲榮。大一時,她開始寫些另類卻引人入勝的驚悚故事,併成功地把這些文字賣給時下流行的或恐怖或懸疑的雜誌,雖然賺錢不多,但加上獎學金和勤工儉學的津貼足夠她維持生活了,更何況還有姐姐的定期匯款單,她可以過得很輕鬆。就在出事前的第一個月,一家合作很好的青少年雜誌剛剛跟她簽約,編輯說她前途光明,可以計劃寫長篇了……人生的序幕剛剛拉開。她是在廢墟的角落裡成長起來的小草,在生命的第一個春天即將到來的前夜蓄滿了力氣。但是現在,她幾乎可以看到這個未來將化爲泡影,怎麼可以就這樣被一個車禍毀於一旦。
不,她不能就這樣死去,更強大的痛苦她也可以承受,她在心裡默默地爲自己打氣,這一次一定會像從前遇到的困難那樣最終順利地跨過去,只要忍受痛苦,堅持下去。
可事與願違,就在這時醫生們的對話幾乎要把她直接打入最幽暗的地獄。
“看來沒救了,這個心臟已經千瘡百孔了,她以前肯定得過心肌炎,能撐這麼久已經是奇蹟了,除非馬上做換心手術,不然沒辦法維持她的生命。”這是主刀醫生的聲音。
這話一下子戳到了甘露最害怕的地方,她的確得過病毒性心肌炎,姐姐爲此特別注意,總是擔心她感冒發燒。
“外面有記者守著,萬一搶救失敗咱們醫院也臉上無光,院長肯定要怪罪的。”
“那也沒辦法,這個節骨眼怎麼可能會突然出現一顆心臟可以給她移植呢?”
“況且她的血型又那麼特別,RH陰性,熊貓血嘛,根本就找不到可以相配的供體。”
“別說找供體了,現在都只能給她人造血漿應急,她的血型根本找不到合適的獻血者。”一名護士也插了進來。
“要不,我去血庫問問,萬一有她能用的呢?我這就去。”話音剛落,關門的聲音就傳了過來,跑出去的正是之前推甘露進手術室那個聲音特別柔和的護士。
手術室裡沉默了片刻,醫生和護士們面面相覷,最後主刀醫生嘆了口氣,“也只有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儘管那位護士如此熱心,但甘露知道,除非有奇蹟發生,否則今天肯定是過不了這道鬼門關了。身爲醫學院的學生她當然知道自己的身體底子究竟是怎樣的,RH血型的血本來就稀少,在國內屬於這個血型的人又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陽性,自己卻是陰性,除了姐姐也遺傳了跟爸爸一樣的血型外,她還不知道有誰可以給自己輸血的。
天意吧,也許姐妹倆原本該同生共死的,姐姐去了她也該追隨而去,只是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死在這手術檯上,而且還是在麻醉覺醒的狀態下死去,這樣的死法未免有些可悲。
沒人看見,甘露的眼角涌出兩行熱淚。那淚水,幾乎要帶走她全部的生命熱忱。
又是等待,似乎她逃也逃不掉了,除了等還是等,這就是命運的安排。
手術室忽然靜了下來,死一樣的寂靜,一股死亡的氣息在悄然蔓延,就像無邊沙漠中的一條銀灰色的蛇,吐著紅紅的滴著毒液的長信子,迅捷而靈動地前進,直奔目標……
她就是那條毒蛇最近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