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往聖呂斯的出租車上,窗外開始濺落起水珠兒,司機把車窗玻璃搖得很緊,我們幾個感覺不到外面的風聲。蘆雅似乎一直很疲倦,當聖呂斯的萬家燈火出現在黑夜的地平線上,這個小丫頭已經在我腿上睡著了。
望著車窗上漸漸變花的雨水,我沉悶的心緒似乎也被澆溼。聖呂斯城周邊的國道兩旁,路燈在風雨中低著頭,映照出迷幻昏暗的燈光。
我讓司機一直送我們到城市中心,答應多給他一些費用,他便把車靠在一片廣場的大樹下。看看時間,已經到了晚上十點,聖呂斯城的交警,都已經下班了,只留下十字路口的電子眼。這種作息時間是可愛的,會讓司機這輛外地車很安靜地在市區趴一會兒;也更會讓我們三個並無惡意的異域人,來得及處理一些有**權但不一定被尊重權利的事情。
雨夜十二點整,一個身穿雨衣的肥壯黑影出現在廣場中央,從走路姿態,我就認出那是杜莫。
“真是上帝開恩啊!追……,疾風先生,您這麼快就回來了。”杜莫在雨衣帽子裡搖晃著大腦袋,驚喜而又壓制著激動對我說。
“上車。去找她們。”我低聲催促杜莫。杜莫帶著滿身雨水,一屁股坐了進來。司機師傅的小出租車,弓子板立刻壓平許多,車身大幅下陷。
看報紙的司機立刻緊張起來,他張大吃驚地眼睛,望著粗魯肥壯的杜莫。看得出來,司機很愛自己的小車,這是他在一座城市的飯碗,自然不願意杜莫帶著一身泥水就往車裡坐。
我側起身子,從口袋掏出一張100的歐元,遞給司機說:“不用找零。”這張綠色的歐洲貨幣,立刻使司機驚愕的瞳孔變得柔軟。他匆忙放下手中用來打發時間的報紙,接過錢後抖動兩下,對著車頂小燈一照,辨別真僞後,積極發動了汽車。
馬達加斯加的國幣是阿里亞,但這位司機對外幣一點也不陌生,而且熟知匯率。從這位福卡普城出租車司機身上,不難看出這裡的對外開放和國際化很均勻,沒有隻侷限於社會上層。
直到司機把我們送到杜莫在聖呂斯找的臨時住處,下了車之後,杜莫才抱住朵骨瓦,使勁親這個女人的額頭。
沿著樓房外面的旋梯,我們幾人輕手輕腳走上三樓,當杜莫打開房門,裹著杜莫雨衣的蘆雅出現在伊涼和池春眼前,這三個女人之間,就彷彿隔世未見,一會哭一會笑,不知道如何高興纔好。
伊涼找來毛巾,幫我擦去頭髮上的雨水,我緊緊握住她柔軟的小手,看到她彎彎的睫毛還掛著晶瑩淚珠,就用冰冷潮溼的拇指幫她抹了抹。
“現在還不是高興的時候,我們必須連夜就走,不要驚動房東,租金留在桌子上,順便寫張紙條,就說我們三天後還回來。”
杜莫自然明白,我們不可能再回來,這麼做是爲了斷後。於是,他積極照我所說佈置好一切。
“杜莫,讓門口那輛出租車走吧,我們必須再找一輛出租車,從聖呂斯直奔馬哈贊加。每經過一座城市,就更換一輛出租車。”
杜莫點了點頭,很贊同我的做法,如果我們走航空和水運路線去馬哈贊加,不僅武器攜帶不方便,而且很容易被人盯梢。
從福卡普出來,沿馬達加斯加西部海岸線垂直北上,去圖阿馬西納機場,是離開的最便捷路線。既然是最便捷,那麼被人盯梢的可能也就越大。
所以,我決定趕往馬哈贊加,以那裡爲起飛點。而且,馬達加斯加國土算不得遼闊,用靈活多變的出租車,不會浪費太多時間。最關鍵的一點,是我需測試“尾巴”,絕對不能允許被人尾行。無論是巴奈,還是獵頭一族。
我知道自己身上還有很多秘密,播月和阿鼻廢僧屍身上翻出的鹿皮地圖,以及兩名海盜魔之的肩章。
目前來看,巴奈組織肯放生我,獵頭族肯放我走。他們極有可能是一方,或者雙方,把我當作“鬼猴”,等我發掘出一筆筆寶藏時,就會有陰笑聲和冷槍從我身後傳來。
坐上杜莫找來的汽車,我們連夜出發,直到上午十一點鐘,一座亞熱帶風光的秀美城市,赫然呈現在眼前。這裡距離莫桑比克海峽很近,各種膚色的世界遊客和商船過往頻繁。
一路顛簸至此,我並未發現有人在尾隨我們,這才稍稍放了心。但馬哈贊加機場人潮涌動,我不能確定獵頭族或者巴奈是否早已派人在此監視。
爲了以防萬一,我給了出租車司機1800歐元,讓他幫我們進機場買來六張最快飛往東亞的夜間機票。爲了防止司機拿錢跑掉,我答應等他買來機票後支付2000歐元的勞務費。
司機開始很遲疑,認爲我們幾個會不會敲詐他。於是,我對他講,我們是東南亞過來的考察團,因爲總是去馬爾代夫考察,玩也玩膩了,吃也吃煩了,興趣所至,就來到馬達加斯加轉轉,看看女郎豔舞和酒店名吃,回去好長見識,給國內舞女和酒店提意見,激發出跨時代性的服務,促進第三產業飆升。
我還對他講,你是知道的,現在狗仔隊目無王法,萬一被他們拍了我們在非考察國機場露臉的照片,勒索上門很是得不償失。
司機見我們出手闊綽,花手上的錢就跟花別人的錢一樣大方,立刻鼓起眼珠子,很是會意的點著頭,虔誠地信任起我們。
六張機票順利買來,我給了司機2000歐元,並告訴他保密此事,否則一樣不在乎再花錢僱人教訓他。
凌晨一點三十七分,杜莫已把我們的武器封包裝好,全部藏在馬哈贊加城一尊石橋的水泥板縫隙裡。只要十年內這座橋樑不被工程所動,我日後一旦回到馬達加斯加,就可以隨時拿到武器。
現在國際反恐形勢嚴峻,我必須謹慎,不能成爲違反航空安全的國際嫌疑犯。因爲,我的大頭照片一旦出現在國際新聞上,麻煩可就大了。
下午的時候,我從出租車上一張皺皺巴巴的國際報紙中瞥到,南非德班城的新任官員楠吉羅已經死了。經德班市多方調查取證,楠吉羅先生是在該市洗浴中心蒸桑拿時,由於氣溫過高,突發心臟病死亡。
南非部分市民和網友認爲,楠吉羅是酒後縱慾而亡,甚至懷疑它殺。但南非警方否定了它殺的可能,呼籲廣大南非市民相信科學,相信警方破案的水平。
水泥森林特有著自身的生存法則。假如楠吉羅不把這種對待水泥森林中小動物的手法,自認爲屢試不爽地套用在費舍爾?伯尼身上,也就是獵頭族九命懸鴉身上,他或許就不會突發心臟病。
懸鴉是在弄死楠吉羅之後,才把桑拿房溫度計調試到超出警戒線。由此可見,懸鴉在水泥森林裡狩獵目標,很是講究章法的,不用槍,也不用刀,纔會讓德班城警察們充滿自信。
晚上登機時,安檢人員詳細查看了我們的護照。扎密爾運作來的這六張護照,就相當於我們在澳大利亞本國以外的合法身份證。只有池春的嬰兒,如我料想的那樣,遇到了一些麻煩。
池春告訴安檢人員,孩子的父親是日本國籍,她可以提供嬰兒在東京的出生編號。安檢長是一名穿肥胖制服的白人老太太,她瞪著褐色眼珠兒打量了池春幾下,便不再較真兒。
因爲飛機馬上就要起飛,安檢長也沒讓池春登記嬰兒的出生編號。直到我們這趟航班安全起飛,將燈火如星稀般閃耀的馬達加斯加徹底拋在大地上,我們幾個人才坐在機艙內重重吐了一口氣。
“追馬先生,這感覺真棒,比海魔號上的直升機可飛得高多了。”坐在我前排的杜莫,忍不住興奮扭過臉,露著一口白燦燦的牙齒說笑著。
我瞪了杜莫一眼,責怪他亂講話,而且不懂得禮貌。這可不是在海盜船上,大聲說話不僅遭人嫌棄,更可能引來危險的注意。
杜莫灰溜溜地扭過臉,不再說話,只是他攥著朵骨瓦的手,沒完沒了捏不夠。伊涼和蘆雅兩個小丫頭,生平第一次坐飛機,倆人都眨著晶亮的小眼珠兒不說話,看看外面的星星,從沒有過的接近,不免有些忐忑。
池春很自然地坐在飛機上,她輕輕哄著孩子,一頭秀美的長髮靠在我肩頭。沒過一會兒,那位一臉橫肉的白人老太太,又朝我們走了過來。
池春一點也不在意白人老太太的靠近,她依舊哄著懷裡的孩子,被小嬰兒的可愛逗得舒心。
“這位東京女士,喝杯熱咖啡吧,你的孩子和你一樣漂亮。”池春很禮貌地接過咖啡,並同白人老太太款款而談。
“我的小女兒也在東京,是位留學生,她剛交了一位日本男朋友,很可能將來就定居日本了。我還有三年就退休了,以後你需要買這趟往返航班的機票,可以直接找我,不用花錢,座位號隨便挑。”
這位白人老太,主動找池春聊上兩句,可能是出於對遠在異國的女兒的慰藉,也可能是想和池春交上朋友,日後對身在東京的女兒有照應。
但這位白人老太,儼然不是美國老太,不是德國老太,她只是一個經濟欠發達國家的民航客機領班。
面對白人老太的熱情,池春沒有說話,她嬌美的嘴角兒只泛起一絲笑。我坐在身邊,眼角餘光注意到了池春這種表情變化。從我和池春落難在一起,直到現在,坐上這趟國際航班的飛機,池春臉上是第一次出現這種讓人骨頭縫難受的笑。
白人老太或許永遠都不會明白,什麼叫做差距。從東亞往返馬達加斯加的機票能花多少錢?人家池春根本就不在乎這點兒錢,更不願爲這點雞毛蒜皮的小利,揹負上一種不自然的人情。
相反,如果真讓池春拿白人老太送的這種機票坐飛機,池春屁股底下會不舒服。她坐著一張不用掏錢、甚至可以任意選擇座位號的機票,不僅不會產生被人羨慕自己的迷醉感,反而會覺得自己破壞了一種良好秩序,自己偷偷躲在其他乘客的座位後面,是一種很下流的感覺,一種恥辱。
所以,池春嘴角兒泛起的笑,白人老太永遠不會懂,或許她的女兒以後會懂。
這趟航班飛往中國上海,中途會在新加坡中轉。當我們從飛機窗口望到一座靚麗潔淨的城市國家,杜莫又興奮地伸長脖子,指著地表大讚。
“這,這,這就是被稱之爲‘花園城市’的新加坡?隨口吐唾沫都要罰金600美元?禁止在檢查衛生前一天清掃垃圾?哇啊!真是厲害,我以後也把非洲村落變成世界花園。”
杜莫的吃驚勁兒,吸引了伊涼和蘆雅,她倆閃動著晶亮的眼珠,也跟著往下張望,想看看是什麼新鮮事兒,會讓一把年紀的杜莫先生還激動得像個小孩。
池春也被杜莫的孩子氣逗笑,她掩著迷人的性感朱脣,調侃杜莫說:“海盜先生,你真以爲城市的美麗是靠重金懲罰出來的嗎?新加波之所以會被譽爲‘花園城市’,是因爲在這個國家任何人吐痰,都要被罰款,甚至挨鞭子。”
杜莫更是吃驚,眼珠兒像燈泡似的盯著池春。“什麼?任何人?新加坡元首上街溜達時吐痰也要罰款嗎?”
池春微微一笑,粉紅色的眼皮撩起,像看遠古生物似的看著杜莫。“當然。任何一個地方,如果它們的人文環境不乾淨,城市環境就乾淨不了。”
杜莫擡起胖手,拍拍自己黑亮的腦門,又坐回了原位。當飛機平穩降落在新加坡機場,我趴在蘆雅耳朵上悄悄說了幾句,這小丫頭立即捂著肚子喊疼。
池春叫來那位穿制服的白人老太,說我們需要轉籤航班,隨行的小姑娘急性闌尾炎,需要在新加坡當地醫院手術。白人老太很是積極,快速而迅捷地爲我們辦理了轉證手續。
晚上的時候,我讓杜莫去買了船票,同樣是夜裡出發。臨行前,我找了一家銀行,準備將扎密爾給我那張銀行卡劃一下,看看自己去烏博莊園賣命這趟值多少錢。
當初在福卡普,扎密爾剛給了我信用卡,我當時根本沒時間看這些;離開福卡普市之後,我便不敢隨意劃卡。因爲卡是扎密爾給我的,憑藉劃卡記錄,我的位置會輕易暴露。
而且,就算當時劃了卡,也不敢提現,這筆錢不會是小數,提出來又沒有戶名存入,比攜帶武器出境還危險。
現在到了新加坡,我可以劃卡看一下數目,就算扎密爾知道我此刻在新加波,等獵頭族心懷不軌趕到這裡,我已經消失又到了別處。
在新加坡這個地方,我無法運作到一張假身份證,然後拿到銀行建立戶名,存入一筆來由不能公開的鉅款。我毅然放棄了這個想法,因爲在新家坡就連官員也辦不到這件事,我一個異域逃亡者,又何來投機。
倘若我聽從扎密爾的安排,直接坐他安排的航班去澳大利亞,雖說國籍和身份證樣樣都有,都合法。但我其實是危險的,是被人捆綁了自由丟在紙幣上。我瞧不起這種紙幣,任何大過我自由的東西,除了愛和正義。
在烏博莊園,綠臉男子曾說過,一旦獵頭族內訌的醜聞難以掩蓋,我這隻替罪羊,隨時都會被獵頭族幹掉。所以,凡是跟獵頭族再有瓜葛的地方,就算給我一座寶石山,我都不會去。
可是,當我把扎密爾支付給我的這張國際銀行卡插進金融機器,一串觸目驚心的數字,差點將我擊昏。
“2000,000……懸鴉這個混蛋。”我內心不禁暗罵。這張國際銀行卡,雖然是由扎密爾給的我,但上面的數額,肯定是懸鴉決定。
這兩百萬現金,即使單位是歐元,有著國際較高匯率,但對於我奔赴烏博莊園這趟傭金來講,其實少得可憐。因爲,我自己包裹裡帶去的寶石,完成交易的話,至少也可以換到500萬歐元貨幣。
而且,懸鴉這個傢伙,當時殺死莊園老闆和護衛後,從三位寶石鑑定專家的腳底下,洗劫了裝有鉅額現金的箱子,而且又將八名遊客囊中的寶石聚斂。這筆黑吃黑的收益,總價值不低於三千萬歐元。
烏博莊園這趟犯險,由我和懸鴉二人均擔風險,就算無法做到五五分成,懸鴉再怎麼想佔盡便宜,最後也不該只給我200萬歐元。
200萬歐元對個人來講,尤其對一個發展中國家的個人來講,資產可以上千萬貨幣。但這趟任務的高風險,它的總價值超過了三千萬歐元,只給我200萬,看上去數額不小,其實是一種僞善的歧視。
懸鴉從來沒把我當做夥伴,我只是他的工具,一種被巧妙操作利用起來的工具。在懸鴉看來,我隨他奔赴烏博莊園的這趟任務,能使蘆雅和朵骨瓦安全回來,這就是我的酬勞。事成之後,又給我運作了六張護照和200萬歐元,雖然扎密爾嘴上客套,稱這是酬勞,但他們從心態上,把這些看做對我的格外打賞。
這200萬歐元,其實是懸鴉早就給我普算好了的,他認爲我就該拿這麼多,嫌少的話,可以再回福卡普找他協商。但我心裡清楚,懸鴉心裡更清楚,我是不敢也不會回去的,回去就是送命。要麼巴奈殺了我;要麼獵頭族再投票一次,結果可想而知。懸鴉臨行前對我那番道貌岸然的話,其實就是讓我對這200萬歐元知足的暗示。
強弱懸殊的情況下,共同利益一旦落在對方手裡,再想公平分割很難。因爲我們之間不受公正的法律約束,而是子彈的對話,在對方槍多的情況下,現實只能如此。
在常人看來,也許會覺得懸鴉爲人很厚道。他從烏博莊園回來後,既給我帶來了安康的蘆雅和朵骨瓦,最後又給了我護照和200萬歐元,我不該再有非份之想。
但實際上,我自己心裡清楚,我受了獵頭族的雙重剝削,或者說是懸鴉這個混蛋的雙重剝削。我爲什麼會出現在烏博莊園?因爲懸鴉需要我做他的炮灰。我爲什麼會成爲懸鴉在烏博莊園的炮灰?因爲可以換回蘆雅和朵骨瓦的命。
所以說,當我在烏博莊園被人追殺時,我吸引住火力,艱難地活下來.這就等於履行了約定。蘆雅和朵骨瓦的性命,就該交還於我了。
懸鴉是在我不知情的前提下,就把我拐進了高危險的任務中。雖然事後他很抱歉,並說了苦衷,但同放屁無異。我爲什麼這麼說,因爲他把我的苦衷當屁。
我倆不是搶劫犯,去烏博莊園的目的,是爲了牽制巴奈在海盜大戰中的強勢。嘗試著去想象,假如一個劫匪,單憑個人實力就能去銀行搶到1萬現金,但他卻額外帶上一個同夥,難道是爲了與人分享這1萬贓款?
那日在烏博莊園石堡大廳,打死老闆和護衛後,我也可以提起自己的包裹,小跑著過去裝三個寶石專家腳下的歐洲貨幣。懸鴉爲何敢撅著屁股蹲大廳石桌上裝人家的錢,裝人家的寶石,不必擔心周圍出現冷槍打穿他屁股。
所以說,當我面對銀行卡上的200萬歐元,一種被羞辱和愚弄的惱火,難能不在胸中翻滾。
銀行卡中這串數字,不僅僅彰顯出對我的羞辱和愚弄,它還預示著一種危險。懸鴉從烏博莊園獲得了3000萬歐元的不義之財,我必須考慮到這些錢實際會去哪裡。
假如懸鴉把這筆錢如實交給獵頭族工會,那麼我也就可以相安無事。怕就怕這傢伙獨吞了這筆錢款,日後巴奈蓄意向獵頭族公佈那段在大廳石堡內的監控錄像時,獵頭族工會必定追究懸鴉的責任。
懸鴉如何辯解,他必定會扯謊,說半路把錢全部轉移給我,爲了讓我吸引住巴奈的捕殺。到時候,又不指定什麼麻煩找上門,新仇舊恨同我一起算。
懸鴉前日在扎密爾買斷的十七層公寓客廳內,爲何急於催促我離開福卡普。很顯然,他想讓其他獵頭族找不到對證,問不出監控錄像裡的錢去了哪裡。
爲了向獵頭族工會隱瞞這筆錢,倘若懸鴉急於將我滅口,不僅他自己有風險,這麼做也會令其他獵頭族殺手質疑。
我深深的知道,自己的性命是獵頭族工會將來用來掩蓋內訌醜聞的。懸鴉不敢違背工會亂來,他同命中水,戀囚童這些人,之間一定也有著敏感的人際關係。從懸鴉這股貪財勁兒,就能看出這一點。
懸鴉當時還說,撼天奴想提槍去殺我,是他和另一位獵頭殺手投票救了我,此刻想來,這些都像是謊言。我懂懸鴉真正想要什麼,他想讓我明白,他懸鴉就是想要錢,大把大把的寶石,大把大把的鈔票。有了這些好處,他纔會處處爲我著想,處處維護我追馬,讓我得好。否則,他就會慫恿獵頭工會對我下毒手。
當然,看到懸鴉給我這200萬,我也深深意識到,這傢伙仍沒死心,他仍懷疑我在荒島上還藏有寶箱。所以,他在偷偷的,在不爲獵頭族察覺的形勢下,又放出了魚線,等著我上鉤。
懸鴉不會尾隨我,這傢伙知道我的謹慎和警覺能力。但他會在進入荒島的入口處長期設置眼線,等著我傻乎乎地去把其餘寶箱刨出來。
我們的渡輪在新加坡,第二天下午才駛進三亞灣,安全到達中國的海南島。我二十多年沒有回來,如今踩上這片土地,其實沒必要有太多特殊的感覺。
走在人羣中,我仍不斷留意身後,深怕冷不丁回頭時看到可疑之人。杜莫想去椰林灘訂酒店,我沒有同意,大家坐在一輛出租車內,直奔向三亞鳳凰機場。
池春的臉色開始難看,她像生了病又強忍著似得,悶聲不再說話。這一刻,我心裡也像灌滿了鉛,橫豎說不出滋味兒。
我知道,池春意識到了分別。當杜莫把一張飛往日本東京的機票遞給池春時,池春沒有說什麼,她嬌豔的面容掛起一絲微笑,但卻雙眼紅紅,淚光在瞳孔上旋轉,如清澈潭底兩尾追逐的魚。
“追馬,我要走了,你捨得嗎?”池春眼圈更紅了,逼近我的胸口問我。她的楚楚動人,嬌媚醉人,彷彿讓我覺得,此刻自己在無情的拋棄她。
“追馬,如果時間可以倒退,我寧願現在我們正站在荒島的洞口。”池春的明眸,終於再也承受不住清澈的重量,她的淚珠嘩嘩滾落。
池春抽泣的話語,像無形的怪獸在吞咬我的心,我咬著牙齒,面無表情。擡眼看看四周的人羣,正如池春所說,這裡已經不是漂泊的海洋,不是生死難料的荒島,我們逃出了輾轉在刀俎上的命運。
我不能挽留池春,或者說,我不能自私。池春不同於蘆雅和伊涼,她是一條美人魚,當初爲了被保護,才遊蕩在我的水池。不管這些日子留下多少美好的回憶,產生多深的依戀,如今面對大海,她終將投入另一個懷抱。
雖然池春很傷心,但她自己也清楚這一點,現實就是這樣,像個握刀的屠夫,每當面對世間的情人惜別,不管兩顆美好的心貼在一起有多緊,總要被沒深沒淺的割裂。愛情的鮮血,化作可以被風乾的淚花。
“追馬,再抱一抱我們的孩子吧,給小傢伙一個吻,祝福他長大後和你一樣,活出男人的重量。”我接過抿著小嘴兒的嬰兒,看到小傢伙癡癡的睡相,便在他額頭輕輕一吻。
池春強顏笑了笑,抹掉桃花般粉潤的眼角殘淚,接過孩子後,扭身準備登機。
望著強忍淚光的池春,當她離別的背影真正面對我的一刻,我的心臟彷彿真被捏碎。
我想衝上去抱住她,但我又告誡自己剋制,最後,我悲痛到感覺不出空氣中含有氧,抽動的喉結欲揚又止,卻只能衝出一句話。“不要咀嚼愛的悲傷,我仍可出現在你的記憶中!”
池春明白,我心裡也很苦,她猶豫了一下,突然扭過臉來,梨花帶雨的嬌容,對我們大家深深鞠躬道別:“啊嗨!我會的,大家也多保重啊!”
池春坐上了飛往日本的班機,她不再看我們,只是垂頭抱著嬰兒。我知道,她在哭泣。不想看我們,是因爲她承受不住這如刀揮落下來的離別。
蘆雅和伊涼哭得站不穩腳跟兒,兩個小丫頭被杜莫和朵骨瓦牽扯著。我們轉身上了出租車,離開了飛機已經開始起跑的機場。
在海南島的第二日,池春從日本東京打來一個電話,一直留守在報亭的杜莫,接起了她的電話。
“追馬先生,池春的丈夫在幫我們尋找一條可以分流的國際賬號,最快的話,下午三點就可以匯款過去。池春的丈夫還說,非常感謝我們救了池春,如今妻兒平安,一家人又能重新團聚。他男人希望咱們去日本做客,一定要當面道謝。”
聽完杜莫大大咧咧地轉告,我只點了點頭,沒在說什麼。下午三點整,池春再次打來電話,告訴了杜莫賬號。我接過紙條,直奔銀行,恨不能以最快的速度,提取200萬歐元,轉移到日本去。
池春自然知道,我這筆錢的來歷,她會幫我運作好一切,資金多線分流,不留一絲能被獵頭族追查到的蹤跡。日後,我自己方方面面安頓下來,池春自然會把這筆資金再注入回我指定的賬號。
“追馬先生,我提醒您一句,您別生氣。這筆錢不是小數目,您打到日本去之後,池春的丈夫……”
我明白杜莫的意思,就對他低沉地說:“不會,池春很聰明,她不會讓自己的丈夫犯這種低級錯誤。除非……除非她想謀害親夫。杜莫,你不了池春,他丈夫擁有跨國公司,單跟發展中國家做一筆貿易,獲得的利潤都未必比這筆匯款小。你也不動動腦子,不然這種國際賬號又從哪裡快速而安全地過來。”
杜莫聽完很高興,他爲我馬上擁有一筆儲蓄而迫不及待。但我萬萬沒能想到,當我興沖沖拿著護照,讓銀行工作人員轉賬時,出納員的一句話,令我頭腦轟鳴,彷彿一顆炸彈響在耳邊。
“先生,您拿錯卡了吧。”一位標準普通話的銀行女士對我微笑著說。“no,?i?only?have?this?one?card.”我急切而驚恐地說。
“可是,這卡上就一串零,你讓我怎麼給你轉賬。”我知道出納員不是在欺騙我。卡上的200萬歐元消失了,除了獵頭族,目前沒人可以這麼對待我。
這一刻,我彷彿感覺天旋地轉。我沒有遵守扎密爾的安排,航程起飛去澳洲。他們察覺到了這一點,便及時回縮了資金。意思很明確,我只要敢亂跑,就一個子兒別想拿到,想拿錢可以,再回福卡普要。
構建在我心中的計劃,頃刻間全被打亂,沒有錢,我就不能再完成最後的逃亡。走出銀行門口,我摸摸口袋裡的現金,不足三萬歐元。
單憑這些資金,別說在關鍵時刻我從黑市購買一把像樣的狙擊步槍,恐怕再折騰幾次舟車路費的話,大家都得跟著我捱餓,睡在馬路上了。
我沒有打車,坐在回去的公交車上神情有些恍惚。杜莫見我回來,遠遠就露出一口白牙,興奮地圍上來問。沒等他開口,我倒反問了一句。
“杜莫,你在聖呂斯換了多少現金,身上現在還有多少錢。”杜莫整張黑亮的笑臉頓時僵住,他愕然地問:“怎麼了?追馬先生,難道,難道賬號有陷阱?”
我搖了搖頭,沉默了好久才慢慢開口:“錢,被懸鴉那混蛋抽回去了。他想往絕路上逼我。”
杜莫一聽,肺差點氣炸了。“他奶奶的,還他媽高級殺手呢,一點做人的誠信都沒。老子,老子回去一槍崩了他。”
我知道杜莫在說氣話,懸鴉之所以抽回資金,就是巴不得我再回去找他。當然,如果我再回去,武器就在馬哈贊加一尊石橋下。我肯定不殺懸鴉,扎密爾會第一個見閻王。
可是,我不能衝動犯傻,吃了大虧之後,最理智的反擊行爲,就是沉默和冷靜。杜莫見我臉色難看,也無奈地摸摸自己口袋,最後又脫下靴子。全身搜刮殆盡,不足八萬歐元。
我告訴杜莫,我們現在的現金,不能再大手大腳地投入到路費中了。我們必須就近落腳,到一處消費水平適合我們的地方,暫時隱居起來。
獵頭族抽回資金,說明他們也是急了眼,因爲找不到我們的蹤跡,才使用這種卑鄙手段。杜莫很是沮喪,他一臉無精打采地問我,要不要在海南落腳。
我想了一會兒,否定了杜莫。因爲海南是南海一帶的交通要塞,無論航空和海運,都比較成熟發達。一旦獵頭族或其他麻煩找尋到這裡,我們很容易被發現。
最後,我讓杜莫又去買了船票,直接趕往中國的東南沿海城市廣州。當我們幾個下了渡輪,我心緒依舊煩亂,?夾在人羣中走上街道,時間已經入夜。
廣州這座城市,我平生第一次面對。我自己甚至都驚訝,八歲時離開的國家,如今我這般回到大陸城市,眼前的繁華不亞於國際水準。
高樓廣廈的建築,森林般相擁相簇,各自閃耀的霓虹,如披掛了珠光寶氣的華麗宴服,準備迎接屬於黑夜的喧囂。四通八達的寬敞街道上,分不清是人羣在路燈間行走,還是路燈在人羣家行走。
一輛輛豪華的進口轎車,如流星躥火般,在眼前左右穿行,呼嘯而過。時尚的都市靚女們,個個花枝招展,扭著包在性感小褲裙裡的屁股,踩著高跟兒噠噠急行。
很多與伊涼年紀相仿的翻書仔,男生女生大都也走上街道。他們手裡攥著大把小吃,一邊嘻嘻哈哈講著流利粵語,一邊興致濃厚地談論各自身上的名牌服飾和哪位日韓明星相像。
蘆雅和伊涼都仰起脖子,被眼前這座現代化大都市包圍得眩目。杜莫牽著朵骨瓦的手,終於也忍受不住內心的興奮,嘿嘿傻笑起來。
“追馬先生,真是想不到啊!中國也有這麼繁華的城市啊!我以前在海盜船上的時候,很多歐洲過來的海盜都說,中國人很蠢,他們把衣服晾曬到窗戶外面,走在街道上,頭頂指不定被哪條內褲滴上水,或者飛出一口痰。而且,還說這裡妓院、煙管一家挨著一家,颳風時人不敢出門,怕像牙籤似得被刮跑。現在……”
杜莫好像忘記了存款被剝奪的煩擾,我冷冷一句話打斷了杜莫。“現在覺得它比你們非洲要好很多,是嗎。”
杜莫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被我的冷言冷語弄得有點尷尬。
我們沿街道一直往市中心走,身邊經過的每一位行人,都不會知道我們的來歷和底細。這讓我感覺很輕鬆,準確地說,很有安全感。
走到一處等候公交車的站臺,我讓蘆雅和伊涼坐下歇息。杜莫還搖晃著大腦,盯著幾家連在一起的夜總會,裡面歌舞昇平,先生和小姐端著酒杯,身上的器官相對,正搖擺不定地扭著。朦朧的玻璃窗內,透出的影像很有妖魔亂舞的韻味兒。
我把杜莫叫到一旁,面色沉重地對他講:“杜莫,我們的資金出現問題,客觀上,已經不允許我們暫居這裡。你不是小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女人,如今逃離了危險,你有自己的選擇。我可能要去一處偏僻的地方過生活,但你是否願意和我一起,我完全尊重你個人意願。”
說到這裡,杜莫顯得有些失落,他急忙鼓起眼珠,問我:“偏僻處?也是一座城市嗎?和眼前這座叫‘廣州’的城市相比,經濟和發展水平會差多少?”
聽杜莫的意思,我知道他也開始盤算新的生活,在他的夢想中,他想在一座漂亮的城市定居。
“我已經二十多年沒回去了,現在也不清楚差多少。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我要去暫居的地方,很可能連一輛轎車,或者一條十米寬的馬路都看不到。”
杜莫像被嚇了一跳似得,忙驚訝道:“啊!那不是和回到非洲一樣。”
我點了點頭,又對杜莫說:“這個國家不允許大衆百姓私藏槍支。所以,即使在不發達的地方,至少不會有人敢明目張膽的使用熱武器殺你。對方最多使用謾罵,唾沫,板磚,或者菜刀,而且大多是爲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
我心裡清楚,杜莫對這些不感興趣,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對大城市的迷戀,就像一個徘徊在紅燈區不肯走、但又沒錢消費的性壓抑者。這樣比喻或許近乎殘忍,但卻貼切。杜莫的確是被非洲貧窮落後的生活環境憋壞了,從小就是,他需要把心靈上的**發泄掉,纔會回過頭來看淡一切。
雖然杜莫沒有再說話,但我從他的眼神中,已經看到了答案。“杜莫,你不要有壓力,住在哪裡並不重要,你我隨時保持聯絡就可以。不過,有一點我必須鄭重提醒你,警告你。不要偷偷跑回布阿萊去拿你的私房錢,一旦惹上了尾巴,你會把大家的一切毀壞。這裡的就業環境,我不清楚,但你可以試著找份工作,和朵骨瓦過安生日子,切記自己這張臉,不宜拋頭露面。”
杜莫用力點了點頭。之後,我們找了一家小旅館入住。先前的幾家小旅館,老闆娘看到我們身邊帶了女人,就善意地稱客滿,回絕了我們。
第二天上午,杜莫拿著四萬歐元的現金,去中國銀行換人民幣,回來後很是抱怨。“這是什麼貨幣啊,最大面額100元,褲兜差點給我塞爆了,早知道這樣,抗個麻袋去銀行。”
我把歐元和人民幣合在一起,然後與杜莫均分。杜莫從銀行回來時,胳肢窩還夾了一份英文報紙,他甚至都沒數一數我分給他的現金,就指著報紙問我。
“追馬先生,您瞧,這個國家太可愛了,上面盡是招工信息,會講英語居然也能用來賺錢,嘿嘿嘿,我們非洲真是沒得比呢!這幾座城市發達嗎?我想去那裡碰碰運氣。”
我接過報紙掃了一眼,杜莫指著一處新聞版塊兒,上面註明有:某某瘋狂英語速成班,英語風暴速成班,英語牛人速成班;基本內容大概是:不用三個月,讓您的嘴巴變成老外,讓您的孩子人生飛躍;標題是:‘還等什麼’或‘特大喜訊’。”
我把報紙還給杜莫,並告訴他,我現在不瞭解這些招聘的中小城市已經發展到何種地步。但我打算今晚就走,做火車去雲貴一帶,那裡山多林茂,比較適合暫居。
杜莫幫我買了火車票,三張全是坐票,雖然沒能買到臥鋪票,但至少三張坐票號挨在一起,也就沒什麼可挑剔。
臨上火車時,我沒讓杜莫前來送行,免得蘆雅和伊涼又哭紅了鼻子。這兩個小丫頭知道,杜莫雖然不和我們一起,但也不像池春那樣,與我們分隔兩國。
我和蘆雅、伊涼坐在廣州火車站的候車室,獵頭族和巴奈那些殺手,已經很難追到這裡。所以,我也收起了先前的太多謹慎。
蘆雅和伊涼兩個小丫頭,安靜地坐在長椅上,閃動著眼睛,好奇地看周圍的一切。這裡人頭攢動,社會各個階層,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有人輕裝獨行,有人拉家帶口,包裹行李大大小小,甚至比要乘車的人還多。
候車大廳內,一位穿制服的站內女工,推著小餐車由遠及近,一臉無精打采地從擁擠的人羣中漸漸過來。
“corn,how?much?money?”因爲蘆雅和伊涼還沒吃午飯,我想給她倆買幾個玉米吃。但我的突然開口,卻令餐車女工一驚,她差異地看了我一眼。
我和蘆雅、伊涼的膚色,在這間寬敞的候車室,是非常不起眼的,周圍這些人,沒人能用眼睛識別出我們的來歷。在我的身旁,混雜著南腔北調,我的耳朵很難聽懂他們在講什麼,但又模模糊糊懂點意思。
眼前的環境,講話是我很大的障礙,我想模仿他們講普通話,可每每想張嘴時,心裡又沒底,知道自己咬不準字音,真開了口會被人笑。最關鍵的一點,是他們根本聽不懂我講得漢語。
看得出來,餐車女工不具備簡單的英語交流能力,她之所以能理解我剛纔的話,也是出於在候車室內使自己的小生意“交易國際化”,所以她懂怎麼對老外賣東西。
我給了餐車女工十元錢,她接過錢後,找了我五毛,然後用夾子從推車上的熱鍋裡夾出煮玉米賣給我。我非常奇怪,熱鍋上面明明有三個成色很好的大玉米,她卻把夾子插到鍋底,準確無誤地夾了三個小玉米,並快速裝包遞給我,就彷彿那三顆小玉米是她預謀插在鍋內似的。
餐車女工給了我玉米,很快推起車朝候車長椅另一頭走去。臨走前,這女人還用怪異的眼神瞄了我一下。我明白,她是在質疑我。
我的英語雖然和那些歐美的傢伙交流起來並無障礙,但語調上卻帶有濃重的泰語味道。再加上我也能講柬埔語,所以,不難想象我講出的英語腔調有些古怪。餐車女工質疑我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爲我的膚色。或許,我即便不會講英語,只要有一身白皮膚,便能打消她這種令人不舒服的質疑。
這讓我想起了杜莫那股興奮勁兒,他說這個地方可愛,是因爲在國際上一種很不值得在意的東西,到了這裡竟然被神聖化。
“哎,哎哎!那一個老外,買玉米講英文。”
當我把玉米分給蘆雅和伊涼吃的時候,坐在我前排長椅上的幾個人,突然注意起我。這讓我有點心慌,和少數人一樣,我很怕別人注意自己。
“切!鳥毛老外,裝逼。幾個英語單詞誰不會啊?你去考考他語法,立馬露餡。這個社會呀,嘛都稀缺,就是不缺裝逼。”
我順著這幾句小聲嘀咕望去,只見兩個年輕小夥子坐在前排長椅上,他們膝頭靠著兩隻拉桿箱,行李很大,裡面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些什麼。
從這兩人抱在懷裡的書包,我看出他們應該是乘車回家的大學生。見我望向他倆,兩個年輕小夥子立刻扭過臉去,好似什麼也沒發生似的。
我雖然聽不懂用鳥的羽毛形容老外是什麼意思,但也能感覺出來,有位小夥子對我不友好。
我沒有理會他們,吃著剛買到的玉米,我索性掏出一份英文版環球報,看些雜七雜八的新聞摘要,打發等候列車到站的時間。
“哎哎哎,看看,那傢伙又裝逼了。還拿份英文報紙裝模作樣,我操。嘿嘿嘿……”
我皺了皺眉頭,擡眼又望向前排。兩個小夥子見引起了我注意,又速度轉過臉去,像偷吃東西似的,捂著嘴巴咯咯偷笑。
“你他媽老看人家幹嘛?當心人家過來幹你一頓。”那個瘦高的男大學生,又好笑又好氣地對黑框眼鏡的同伴嗔怪道。
“你回頭看看他,那傢伙報紙拿倒了沒。哈哈哈……”黑框眼鏡男生,對瘦高個兒同學不懷好意地催促說。
望著兩個頸背笑得顫抖卻又不敢出聲的年輕小夥,我突然感到一種莫須有的彆扭。這一瞬間,我彷彿覺得,如果我講不出中文,或者像周圍大多數人一樣,拿份廣州日報放在膝蓋上閱讀,自己就會被人當成大馬猴恥笑。
我已經不需要僞裝,這裡距離廝殺的戰場已經很遙遠,然而,當我準備在這眼前這片熙攘的人羣中返璞歸真時,驀然發現,我還是丟不開僞裝,拿一份我幾乎認不全80%漢字的廣州日報,似乎更能容於環境。
“尊敬的旅客朋友們,從廣州西開往雲南昆明的k484次列車,將晚點一個小時到站。如給您帶來不便,我代表全體工作人員,向您深表歉意。”
候車室的廣播喇叭,突然傳來列車晚點的通知,蘆雅啃著玉米,擡起充滿無辜表情的小臉望著我,問我廣播裡在說什麼。我告訴她,火車晚點了,會比票上的時間晚一個小時進站。
“操!又趕上一波。歉意有個屁用,皮笑肉不笑,這明顯違反了承運合同法,車站要給咱們退還一部分票錢。我在大學讀了四年法律,這明顯是侵權行爲。”戴黑框眼鏡的男大學生罵著街,抱怨起來。
“別扯沒用的淡,你找誰退錢去?讓他媽車站警察一巴掌摑回你來。就你在學校背誦的那點法條,那是用來考試的,用來及格的。今天都他媽畢業了,你小子還不解味兒,大學四年白上了。”
瘦高個小夥兒一邊說教著身邊的夥伴,一邊伸手掏進書包。“王部長,來唄,鬥兩把地主。”
在我前排座位的對面,還坐了一對年輕男女。被稱爲王部長的年輕小夥,和他們幾個同是一起畢業的大學生,?此時正坐在前排對面,帶著耳機聽音樂。一臉素顏但卻塗了口紅的女友,坐在他腿上,漫不經心地翹著紫色指甲油的腳趾,無聊地搖著掛在大腳趾上的卡通風格的高跟兒涼鞋。
這女的二十多歲,上身穿一件吊帶式緊身絨線短袖,一條蒼白的瘦身牛仔褲,把她坐在男友腿上的臉盆狀屁股殘酷地包裹住。
她半截烏黑長髮,被燙捲成了酒紅色,酷似綿羊的尾巴。或許爲了追求時尚,追求一點白領女性的氣息,才如此設計了自己的髮型。但這種時尚卻起到了反面效果,把她作爲一名女大學生時期的囊中羞澀毫不吝嗇地剖顯出來;把她可以爲之自傲的學子氣質破壞得不倫不類。
“啪”一聲脆響,男友擡手在女友大屁股上很隨意地拍了一下,示意她站起來,自己要應邀去打牌。
女友摟住男友的脖子撒嬌,很不樂意卻又無奈似的左右搖了搖,不敢怠慢地站了起來,釋放開自己的男友。
這位被同學調侃爲部長的小夥,推開了女友之後,隨即拉過一隻行李箱子,坐在屁股底下,和兩位一起畢業的同學打起了撲克。
幾位小夥玩牌時,很是賣力,他們掄圓了胳膊,將紙牌摔得啪啪響,彷彿娛樂中更多是宣泄。
部長小夥兒的女友,斜靠放在長椅上的書包坐下,她對幾個男生的撲克遊戲不感興趣,便橫著身子戴上男友的耳機,自我陶醉的聽起了音樂。
“你他媽別聽了,手機快沒電了,剛給你耳機的時候,上面就顯示兩格電,我到家下了火車還打電話用呢!”部長小夥鬥輸了一把撲克,扭臉洗牌時正好看見女孩在用自己的手機聽音樂,便擰著眉頭小聲罵道。
女孩正被動感十足的音樂矇住耳朵,沒有聽清楚男友在說什麼,但從對方難看的臉色,知道自己被罵了,就急忙坐直了身子,紅顏羞惱的說:“我就樂意聽,你注意素質,這可是公共場合,你那幫文藝部的學弟學妹可也有跟咱們一趟火車的,讓他們聽見你失態,你不丟人啊!”
很顯然,部長小夥平日裡就罵慣了女友,只是女孩這會兒當著同僚的面,被男友罵很尷尬,就強頂著壓力反駁。
“老子現在不怕丟人,啥榮譽都有了,都畢業的人了,我還**他們?你再聽一首歌就別聽了,一會兒上了火車,手機可找不到充電的地方。”
女孩假裝沒聽到男友的話,又將身子橫斜在長椅上,繼續自顧聽了起來。
戴黑框眼鏡的小夥兒,也被部長小夥兒罵女友的行爲搞得有幾分尷尬。於是,他趁機壞笑著說:“哎呀!我說王部長,你從大二到現在,睡了這妞兒好幾年。人家聽聽你的手機,你還跟吃了大虧似的,這麼緊張幹什麼!啊?”
說完,他還朝瘦高個兒看了一眼,像是要博得贊同。
瘦高個兒捻開手裡的撲克,見部長女友戴著耳機,聽不到他們幾個談話,就也對部長小夥說:“哼哼,你小子,不是我說你,這妞大一那會兒多愛學習,上課老認真聽講了。你也就買了一部幾千元的新款手機,哪堂課也跟人家坐在一起,讓人家擺弄你這部當時全班最貴的手機。我倆才吃虧了呢,早知道現在女生好這口的多,我倆當時也買一部好手機,弄個妞睡幾年,讓咱哥們兒這大學時代,也充滿豐富性生活。”
瘦高個兒小夥說完,?戴黑框眼鏡的小夥偷偷斜了部長小夥一眼,見他只顧盯著手裡的撲克,兩人相視而笑。
“你這倆孫子,真是天搭地配,兩肚子壞水湊到一起,比長江還滔滔翻滾。勾搭女生犯法不?你背誦的法條上有規定不?這叫你情我願。剛上大一那會兒,你見我抽過二十元以下的菸草沒?交女友以後呢?從十元降到兩塊兒五一盒的煙,到了大三蹭別人的菸捲抽。別光看表面,花銷多了。尤其到了暑假,人家情侶都北京、上海的旅遊,她也想去,我不去行嗎?談個戀愛容易嗎?以後啊,你倆別拿這事兒跟我說辭。”
部長小夥垂著眼皮,說完後甩了一張撲克出來。“趕緊出牌,這把鬥死你這倆孫子。”
帶黑框眼鏡的小夥和瘦高個兒小夥嘿嘿笑起來。
“你要是養不住了……,讓給我唄!”戴黑框眼鏡的小夥,打出一張撲克後,嬉皮著一臉壞笑。他不敢用嚴肅的表情對部長小夥兒說出這句看似玩笑的話。
“哎,哎。過份了啊!太**了啊!人家可是象牙塔裡打磨出來的愛情,純潔耀眼的男女關係,將來是要進神聖禮堂的那種。”瘦高個兒小夥兒也歪起嘴角兒,眼神佈滿壞笑。他貌似在維護倫理美德,實則在栓對兒激火。
“你想要啊?那你去跟她說唄,能讓她跟你走,那是你的本事,我不攔著。”部長小夥兒沒有鑽進瘦高個兒小夥的圈套,他依舊捻著手裡的撲克,不以爲意地回了戴黑框眼鏡小夥一句。
“嘿嘿,算了吧,我可是好人,寧推一堵危牆,不壞人家一樁緣。”戴眼鏡的小夥兒說話的同時。他知道自己不能當真,那女孩若是聽見他們把自己當充氣娃娃似的讓來讓去,會很傷一位女性的自尊,非得把眼鏡小夥的臉抓花不可。
“操,你小子要是去推一堵牆,那也是因爲牆後面躲著三對野鴛鴦。”部長小夥沒好氣地損了戴黑框眼鏡的同學一句。
一個小時之後,k484次列車按廣播裡通知的那樣,準時進站了。我揹著行李,牽著蘆雅和伊涼的小手,防止她倆在看似排隊實則潮涌的乘客隊伍裡走丟。
這趟國內的火車,裡面環境不錯,每節車廂門口上端,還裝有液晶電視。涼爽的空調,吹著人很舒服。蘆雅、伊涼坐在靠車窗的座位裡面,我坐在靠過道的外側。
列車在廣州站停了僅十分鐘,便又緩緩移動起身子,朝西北方向奔去。伊涼和蘆雅有些困,她倆靠在一起,在列車的晃動下很快就睡著了。
我沒有再拿出英文版的環球時報打發時間,生怕自己在列車內又引起別人的注意。那幾名候車室內的畢業生,和我在同一節車廂內,但座位距離稍遠,使我覺得輕鬆許多。
大部分乘客擠上火車之後,有座位的長長舒一口氣,沒有座位的便站在過道,臉上倒也有了幾分踏實。
我坐在火車內,望著窗外遠遠的景緻,這片闊別多年的土地,似乎只有她還惦記著我,給我一種遊子歸鄉的親切。我的耳朵裡,充滿腔調不一的華語,每個人剛走上火車時,彼此都因陌生而保持一種冷漠,這冷漠讓他們之間彬彬有禮。
火車疾馳了不足三個小時,大家彷彿漸漸從彼此臉上看清了這趟旅途的漫長,三三兩兩的陌生乘客,彼此間開始試著攀談起來。
我漂泊的太久了,不能講出溶於這個羣體的華語。但我的耳朵,隨著列車的輕輕搖動,如初生的嬰兒聽到母性呼喚後漸漸抽動的眼皮,越來越熟悉起一種深潛在血骨裡的萌動。
蘆雅只睡了兩個小時,就推醒了伊涼,兩個小丫頭扒在車窗上看外面的地貌,興奮之情洋溢在兩張漂亮的臉蛋上。坐在我對面的乘客,是一位中國老太太,她梳著略顯斑白的捲髮,衣服很整潔,看樣子像出門之前細心打扮了一番。
危險已經距離我們很遙遠,蘆雅和伊涼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孩童的玩性在她倆之間不知不覺回覆許多。她倆每每說笑,就掩住皓齒小口,像是怕給別人聽到。
“唉吆!這兩閨女長得可俊,生在這個社會真是命好,啥苦不用吃,啥累不用受,長大了一準嫁有錢人。”老太太其實並無惡意,只是一種客套,意在討好和誇讚別人。但我當時理解不了中國老太的話,因爲我沒有從這種時代變遷的觀念中走過。
我微微皺了皺眉頭,很是驚訝這位老太太的話,她一把花甲的年紀,爲什麼開口就對陌生人講流氓話。說伊涼和蘆雅長得美,我可以理解,但說她倆將來一準嫁有錢人,這著實讓我覺得老太太在罵人,罵蘆雅和伊涼將來一準給人當婊子,並且能給人做婊子是一種福氣和好命,許多人羨慕不來。
坐在老太太旁邊的老伴兒,也是位年過花甲的老先生,他似乎看出了我臉上這種細微變化,就忙用手指摳了一下老太太的大腿,面色祥和但暗含嗔責。我完全明白,老先生是想用責怪老婆子的行爲向我表示歉意。我對老先生微微彎了彎嘴角兒,還以禮節。
“你這老頭子,一輩子就會悶聲悶氣,我跟人家說兩句話你也管啊!”老太太有點不樂意,扭腿頂了老頭的手指。
“你又不懂人家說得什麼,跟著瞎摻和啥!”老頭說著,便用手帕沾了沾額頭。其實,老頭並沒出汗,他只是想用手帕沾去臉上的尷尬。
“咋個不懂,這兩閨女長得俊俏,你聽她倆說話,肯定是咱們雲貴一帶某個少數民族裡生養出的金鳳凰。”老太太反駁著老先生,但她還是故意和蘆雅、伊涼說著話。
“閨女,你們是哪個少數民族的啊?今年多大了?會講普通話嗎?”我頓時被這位熱情洋溢的老太太的話弄得一時無措,她把蘆雅和伊涼對話時的柬埔寨語誤解成了國內少數民族語言。
蘆雅和伊涼不再笑,她倆睜著疑惑的眼睛,一齊望向我。我知道,她倆不懂華語,更不會明白老太太的舉動。因爲,這位老太太一邊和老先生爭得面紅耳赤,一邊強顏善笑地趕著她倆交談。
我雖然也被老太太搞得有點侷促,但還是小聲對蘆雅和伊涼解釋:“她誇你倆長得好看。”
按照當時的禮節,如果蘆雅和伊涼不向老太太的稱讚道謝,我就該代替她倆向老太太回以謝意。但我當時真得咬不準漢字音節,開了口只會惹得周圍鬨笑。我自己難爲情不算什麼,就怕惹來別人的注意。
老太太見我遲遲不對她回答一句,便誤解了我,覺得我缺乏一種基本的禮貌。她那期待的目光,立刻暗淡下去,臉上的鄙夷神色漸露。
“老頭子,西南這邊經濟還是不行啊,這些山區出來的少數民族,還是跟不上時代步伐。也難怪,誰讓他們生活水平差呢。”
我眉頭又微微一震,被這位老太太弄得更是無奈。她剛纔還熱情洋溢,爲何轉眼之間就對我們下了一番如此定義。
蘆雅和伊涼,穿著在福卡普買的衣服,這種服飾風格,同周圍同齡女孩身上那些“adidas”“puma”的品牌服裝相比;同那些性感時尚的日韓服飾相比,更顯出樸實民風和一方鄉土的氣息。
而我自己,上身套了一件寬大的工裝褂,這衣服很結實,口袋頗多,是專門用來裝子彈、食物、藥品的。我的褲子是軍用迷彩褲,腳上蹬著土黃色的牛皮靴子。
從我第一次走進廣州火車站的候車室,我就驚訝了一下,很多流動的務工者,大多也是穿類似的褲子。這讓我很欣慰,我喜歡這種混跡人羣而不因服飾惹眼的安全感。
但我無法配合老太太的客套,她生氣了,我們的其貌不揚,並沒有因爲她主動友好的攀談而從她內心深處揮去。
老先生又瞪了老太太一眼,示意她謹口,別亂講別人壞話,興許我們可以聽懂他夫妻倆之間的交談。
從老太太那突然泛起鄙夷的眼神,我似乎進一步明白了她剛纔的話。她的思維模式,是很難用我的思維模式去理解得了的。“有錢人”這個詞彙,在老太太的觀念裡,並不是單純的對一個富有人的稱謂。這裡面似乎還隱含著很深的東西,像一道只是塗抹上粉漆但沒颳去刻印的牆壁,像一個穿在名貴皮鞋裡卻沒洗乾淨的腳趾頭。
懸鴉同我相比,有很多資金和寶石;烏博莊園的綠臉男子同我相比,他的金錢更是無可估量。但在我意識裡,這些人只是現金和寶石比我多,一種非常單純的數字上的概念。
每當我面對懸鴉,或者面對綠臉男子時,我從沒因爲這個“數字概念”而感到哪裡不自然。假如這位老太太的思維模式嫁接給我,我想,我可能會生出很多莫名其妙的感覺,更甚至會頸背變彎,膝蓋發軟。
懸鴉和綠臉男子面對我時,他們都知道自己擁有的金錢數額遠非我所及,可他們絲毫不會拿這種“單純的數字”在我面彰顯出什麼。即使他們需要控制我,對我不尊重,那也不會是因爲這種數字的原因。我不吃這一套,他們深知,只要不是槍口的要挾,我的尊嚴和肉身誰也控制不去。
老太太不再說話,拉起臉閉目養神。老先生低下了頭,繼續看他的報紙。那張廣州日報,攤在他膝頭,一排醒目的大標題像爭搶版幅空間似的,顯赫醒目地呈現在我眼前。
“熱烈慶祝廣州市……勝利召開,深化……主人翁……地位”望著那些標題,我認不全上面的漢字,就索性望了一眼坐對面的老太太。這老女人活了一輩子,現在不缺吃也不少穿,但怎麼看也不像某種翁。她或許比我認識報紙上的漢字多,卻認識不了一種更重要的東西。
老太太安靜了不消五分鐘,蘆雅和伊涼又開始了小聲交談。她倆望著液晶電視上的娛樂節目,不時被逗得咯咯發笑。我依舊望向窗外,被這個國家的壯麗山河吸引著。
“不像,那兩丫頭不像雲貴這一帶的少數民族,我估計是老外。”我身後過道的側面,傳來幾個遊客的議論,我隱約聽得出,他們是在談論我和兩個女孩。
“大哥,你是老外不?哪個國家來的啊?”一個留著分頭的小夥子,年紀和我相仿,而且他也穿了一條迷彩褲子。從他腳上那雙沾滿水泥點的舊皮靴,我想他應該是打工仔,和打工小夥坐一起的那位婦女,可能是他媳婦,夫妻二人一起坐車回家。
“大哥,你會講中國話不?來,抽根菸。”打工小夥見我側臉望向他,這傢伙立刻欠過身子,友好地遞來一根香菸。打工小夥的媳婦推了自己男人一把,沒好氣地說:“你別跟人家鬧,竟出洋相。”
儘管周圍的乘客也因打工小夥的莽撞而呵呵發笑,但他們還是用笑聲不懷好意地看熱鬧,讓這位冒失的小夥子試探出我的來歷。
我還是沒開口回答,如果我講英語或者泰語,打工小夥根本聽不懂我的話。我稍稍微笑著對打工小夥搖搖頭,謝絕他的好意。
這時,一個高大而皮膚白皙的紅髮老外在過道中間走過,他可能要去車廂另一端的衛生間,流星似的大步子,令打工小夥遞來香菸的手快速縮了回去。
我彷彿瞬間才明白過來,我和蘆雅、伊涼的膚色,因爲不是白種膚色,周圍人萌動的好奇裡,膽量似乎也滋生了出來。他們見我們三個衣著樸素,和大多數窮老百姓無異,可我們身上又有著與周圍環境相區別的異域氣息。所以,這些人找到了突破口,一種似乎讓他們找到了平衡或者優越感的突破口。
“大哥,你是日本人嗎?來俺們國家打工的嗎?”打工小夥的話,問得我心裡發麻。坐在離我較遠的那幾個畢業生,似乎也開始關注這邊的動靜了。
那個戴黑框眼鏡的小子,躲在座位後面遮住臉,又滿腹壞水的罵道:“真他媽二,跟體育系那幫野人一個逼味兒,四肢發達沒腦子,天生推磚車、和水泥的苦工。一羣白癡,連他媽中東語都聽不出來。”
我冷起了面孔,扭頭望向車窗外,不再理會這些人。那個戴眼鏡的小夥子,很自負自己的專業,他似乎從來沒有明白過,教育把學生們分開到各各專業,是爲了術業有專攻,彼此互補,產生最強的力量。
但對他們來講,任何可以用定義劃分出界限的東西,對立起來似乎比合作起來更有趣兒,更能產生激情。一個真正有修養的人,對體能培育的重視不會亞於腦力知識,人腦長於身體內,身體弱化了,再優秀的大腦也要枯萎。一個不懂得尊重體力勞動者的“知識型社會”,比一個法盲官員更可怕。
“都醒醒,精神點!注意扒手,看好自己衣物。老百姓不欺負老百姓。”一個高調的嗓門,從車廂門口傳來,不等人們回頭去看,一位列車乘警像參加競走比賽似的,從我們身邊流星般擦身而過。
他的制服和他的大嗓門,把我對面昏昏欲睡的老太太驚醒了。望著遠去的乘警,我不免覺得好笑。看到這種維護治安的手法,或許聘請一位神父在火車上走兩趟更奏效。因爲神父更懂得感動人,更懂得給兩方各留活路。當一羣警察生存在善與惡的夾縫中,自然就成了畸形職業。
廣州開往昆明的k484次列車,經過湖南長沙站時停了八分鐘,在省會下車的乘客,人人都站立在過道上,挺著高高的胸脯,很有面子。
部長小夥也在該站下車,她的女友用力抱緊了他,將頭埋進他的胸膛。看得出來,這對兒情人要就此分別。那個瘦高小夥和戴黑框眼鏡的小夥,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笑著喊著到家嘍,從列車上擠了下去。他倆隔著窗口,擺手示意部長小夥兒快點下車。
“有些話很早就想對你說,可我又開不了口,這封信是我花了兩晚寫給你的。現在不要看,一定等我下車後火車出了站你再看,這點約定你能做到嗎?堅強些親愛的,我永遠愛你。”
說完,部長小夥跑下火車,他臉色難看地拖著兩個大行李,站在外面對緩緩起身的火車招手,和自己大學睡了三年的女孩道別。
火車出了站,那位女孩雙手顫抖著拆開男友的信封,列車廂內大部分乘客,都把目光齊刷刷盯在女孩手上,99%的人,都期待一個結果。是的,他們猜中了,女孩只讀了信的開頭,就伏在桌子上抱頭痛哭。
這位部長女友,像昏厥後離開人世一般,足足趴了半個小時,才慢慢擡起頭,又把手中抓皺了的信紙讀完,然後又哭了一通。
再過了半個小時,女孩似乎等臉上的哭痕完全淡去,才擡起了臉。她把手中的信紙撕得粉碎,從車窗縫隙中伸出手掌,任疾風吹跑了這份象牙塔裡的愛情。她的眼淚,彷彿不是爲愛情的破碎而流,而是爲她自己的天真。
直到讀完信封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過來,自己曾把一個女孩的一切交給了怎麼樣的男人。女孩一定在想,這位部長小夥,除了在她經期之外,幾乎天天睡她的男人,就算被畢業的殘酷現實逼迫,不得不和自己分手,但至少在她爲此痛哭時抱一抱她也好。可那個傢伙,連這點面對的勇氣都沒有,他甚至不能讓女友在舔拭悽美愛情時再學日韓電影裡那樣“浪漫一把”。
終於,女孩看懂了一切,她不再哭了,爲一個懦弱、冷酷的大學男友,再浪費眼淚不值得。女孩站起身,頂著衆多乘客偷窺的目光,向車廂一頭的衛生間緩緩走去。很多乘客交頭接耳,他們紛紛猜測,甚至認爲女孩會在衛生間割腕自殺。
我依舊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去想那個女孩。因爲,今天的結果,女孩似乎比男友更早料到過。
女孩走出了衛生間。爲了使自己看上去善良,極富同情心,車廂裡的乘客們,都只在女孩背後偷偷打量,避免和受傷者正面對視。
女孩散亂的頭髮,已經紮起了馬尾,她嘴巴上的口紅也已洗掉。她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竟然拿出一本六級英語詞彙的小冊子,認真默唸起來,彷彿那是一本聖經,可以超度愛情亡魂,或者像咒語,可以讓時光回到過去。
難怪杜莫說這個國家可愛,我真的搞不明白,女孩用這種沉痛的代價換來一個膚淺的道理,但不等她好好思考,又陷入另一個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