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景帝不想與太后有半分瓜葛,但冬至爲祭祖大節(jié),景帝也要像模像樣地去仁壽宮請?zhí)蟆?
然後太后竟然一反常態(tài)地打開了仁壽宮的大門。
太后站在宮門內(nèi)看著坐著龍攆緩緩而來的殷承鈺,竟有一瞬恍如隔世。
太后早在世宗尚未登基之時便入宮,經(jīng)歷了四代六朝皇帝,森嚴的宮規(guī)宮訓從無變化,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竟已辨不清身處哪朝哪代。
可太后想起鏡中的自己滿鬢斑白,頗具老態(tài),無論如何精緻保養(yǎng),也掩蓋不住日落西山的垂暮之年,她驟然就釋然了。
這天下由誰當皇帝不一樣呢?與困在後宮的女子又有何關係呢?
有那麼電火石光的一瞬,太后有些羨慕殷承鈺。
不同於她這一輩子都在做殷家的媳婦、母親和祖母,殷承鈺是真真切切地爲自己而活,爲自己而戰(zhàn),而如今她成功地把權利握在自己的手裡,也把命運握在自己手裡。
景帝今日佩戴一副萬懋進貢的西洋鏡,能模模糊糊地看清人影,察覺到太后竟佇立在仁壽宮門口,有幾分錯愕。
不等景帝匆忙走下步攆,太后已經(jīng)自顧自地辭階而下,走到景帝身旁道:“哀家等著陛下呢,今日也該藉著祭祖,給世宗上一炷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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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毫無芥蒂地直呼景帝爲“陛下”,這讓景帝有幾分遲疑,但最終還是遵從禮數(shù),躬身拜道:“今日全遂太后心意?!?
說罷,太后的鳳攆也到位,兩位天家至尊帶著浩浩蕩蕩的儀衛(wèi)向山陵行去。
帝王祭祀多爲兩類:遣祭和躬祭。
當年先帝派祁王赴鳳陽祭祖便爲遣祭,而如今景帝躬親敬拜陵墓則爲躬祭。
躬祭大祭的禮儀繁瑣而複雜,按例景帝的後宮妃嬪也用隨行。但景帝早早便廢孔皇后,側(cè)妃安半夏還假死做了醫(yī)官,後宮凋敝,爲圖省心,不曾帶任何一人。
只是按例讓文武官署各出一位主官和副官陪同祭祀,並在十日之前便在太廟準備好祭祀所需一切祭文、香燭、三牲等祭祀用品。
爲表哀思,文武上下都身著淺衣,不可穿大紅大綠的官服。
因太祖葬在奉天,京師只有六座皇陵,成祖的長陵與世宗的昭陵需景帝親自拜謁,而其他四位陵寢由禮部官吏代爲拜祭。
典儀唱奠帛,行初獻禮,景帝至成祖案前獻酒,再獻帛,至成祖皇后案前獻酒,迴歸本位,行八拜之禮,百官隨之而拜,再行至世宗案前,復行八拜之禮。
景帝禮畢,太后依次行禮。
禮畢,太后竟在世宗案前久久不起,景帝遣退百官,留下陪太后。
周太后喃喃道:“愚婦無能,未能延續(xù)香火,只得偷龍轉(zhuǎn)鳳,讓偌大江山由孤女獨撐,此愚婦之大過,非承鈺之過。上皇若怪,便怪愚婦一人,愚婦自願領罰,百年後不入皇陵,不受供奉……”
景帝聽著太后喃喃自語,低聲插話道:“太后過於苛責自身了。朕非絕情之人,太后百年之後,朕不會讓太后無香火供奉?!?
太后無奈地笑了一聲道:“哀家知道,陛下會做足了面子。就像承鈞再如何無賴,陛下還是讓他體面地下葬,還以‘英’字美諡祭奠他。但陛下可想過,”太后起身看向景帝道:“時光如白馬過隙,陛下百年過後,後繼何人?”
太后戳中景帝的痛處——景帝無子。
這不是太后爲難景帝,實在是因爲子嗣乃國本大事。
當年英宗北獵未歸,雖然是殷承鈺力挽狂瀾,但政局的穩(wěn)定也少不了小太子殷君濟的功勞——只要皇家還有直系血脈,天下就不會因無主而大亂。
可惜小太子殷君濟卻在攀爬南宮宮牆探望被囚禁的“小叔”殷承鈺時不慎摔下,年近七歲,思及此事,殷承鈺心底還隱隱作痛。
祭天退位後,殷承鈞便以清修之名將殷承鈺囚禁於南宮,身邊陪同之人只有趙貞兒。
殷承鈺原以爲自己早就被宮內(nèi)遺忘,卻沒想到突然一日,宮牆上竟然探出一個稚氣可愛的小頭來,看到她還大呼小號道:“小皇叔!小皇叔!”
在殷君濟看來,小皇叔待他極好,親自教他騎射,幫他在太子少傅面前打掩護,更會帶他一同上朝會,給他吃各種祖母不讓碰的好吃的……
哪怕是天家的小孩子,也是單純可愛的。他記得對他好的人,小皇叔不見了,殷君濟很是失落,四處打探下,竟真讓他挖出小皇叔的所在。
可沒想到小皇叔藏得宮牆那麼高,他踩點好幾回,終於費力調(diào)走自己身邊的跟屁蟲,順著一顆老樹就攀爬上來,看到小皇叔的身影還高喊,他還想說小皇叔跟以前不一樣,怎麼沒有頭髮了……
可是一切都太快了,殷君濟呼叫殷承鈺的瞬間分了心,殷承鈺就眼睜睜得看著她的小侄子腳下一滑,從高牆上摔了下去……
殷承鈺半天才回過神來,拼命地拍門喚道:“來人吶!濟兒,不,是太子……太子摔下去了!??!”
南宮守衛(wèi)的人先是充耳不聞,而後聽到太子纔將信將疑地探查了一圈。
可一切都太晚了,他們只找到小太子血肉模糊的軀體……
從此殷承鈺真的是害怕小孩子。
只是她隨手給予的那一點點好,竟然能喚得他爲她喪了命……
殷承鈞大發(fā)雷霆,衝入南宮要殺殷承鈺,而殷承鈺只是呆呆得跪在地上,任由他打罵也不還口。
殷承鈞打罵得累了,望著天慟哭道:“天絕我也!天絕我也!”
原來,殷承鈞在瓦剌轉(zhuǎn)了一圈,竟然因驚嚇而徹底不能人道了,過世的殷君濟竟然是英宗這世唯一的孩子。
所以景帝奪宮那日,殷承鈞纏綿病榻之上,看著逼近的景帝,輕笑道:“朕終於把這燙手山芋丟給你了,我的好……弟弟?!?
大梁皇室這一支,早就斷了。
如何選擇旁支子嗣過繼、又如何防備繼子與親父過於親近,如何確保世宗這一脈依舊有香火供奉——這的確是燙手山芋。
景帝已年近而立之年,身體又不算健碩。況且大梁歷代皇帝除了太祖與成祖,極少能活到知天命之年,甚至世宗與英宗都未到不惑之年,便撒手西去。
景帝看似壯年,但餘下的時間也沒有她想象的那般充足。
景帝也並非毫無準備。
景帝自身就藏著極大的秘密,她可不打算中規(guī)中矩走過繼之路,相反她著手清理皇親國戚,還讓鄭卓在湖北一帶調(diào)查藩王,就懷著“偷孩子”的打算。
這機密的事情,景帝不會向太后透底,只是含糊地說道:“朕有打算,太后莫憂?!?
太后瞭解景帝的性子,並不追問,只是激將道:“哀家可看不出陛下有何打算,現(xiàn)在還不修陵寢,難道等著百年之後隨隨便便葬了?”
太后的激將法,景帝根本不接,只是雲(yún)淡風輕道:“自古孔夫子就講究薄葬,況且朕又是出過家的人,事死如事生,對朕毫無吸引力。”
太后不信,繼續(xù)試探道:“陛下不在乎,卻沒想過忠武公對大梁恩同再造,配享太廟,該放入誰的神廟之內(nèi)?世宗廟內(nèi)嗎?還是英宗廟內(nèi)?”
提到燕晟,景帝眼底有了波動。
太后輕笑道:“陛下還是好好想一想,有些事情是任性不得的。”
說罷,太后便轉(zhuǎn)身離去,留下景帝看著世宗的陵寢,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