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黃色的錦帳自丞陽殿的蘭樑傾瀉而下,和著二更天將近的夜色,逐漸籠罩了偌大的殿閣。
“北齊生事端了?”
來人從北窗落了地,忽然聽聞殿中男子的聲音正正好地響起,擡頭瞧了瞧並未從卷策中抽出半分視線的三皇子,察出他語氣中尚且不錯的心情,怔了怔,邁出腿大步向他靠近,“瑣事罷了?!?
捧著書策的人極淡地嗯了聲,道:“說罷。”
殷往看他一眼,自知是瞞不過了,遂扁扁嘴放低了聲,回道:“烏水崖,亟待轉(zhuǎn)移?!?
朝陽正欲翻卷的手一頓,視線落在右手邊的玉瓷盞上,眉眼漸深。
自最後一批聘禮在芙蕖出事待再見到容四,他便有了這層顧慮。
原本照他所想,那日在國色天香聽得沈長策否決了芙蕖,即便細柳泄露了塵暮的身份抑或讓沈長策猜出自己就是當日榻上的男子,沈長策也斷不會選擇在芙蕖動手。然他因了算計著同塵暮的婚事,竟就被沈長策擺了一道,將計就計挑在了芙蕖。
虧得此前他留了心算多一步,命容四在芙蕖藏了數(shù)樽瀾白暖玉觀音像,纔不至於被他們鑽了空子。
“至於崖上那幾株草,殷某瞧著是等不到明年開春,便尋人清理了,三皇子不必再有所顧慮?!?
他突地說了句,面上是無暇的笑意。
朝陽半擡眸掃了眼身前似挑不出丁點刺的殷往,掩去心頭思緒,道:“也好。”
殿外遠遠透進幾聲漏鼓聲,朝陽擺了手想著遣走在他面前幹杵了些時辰的殷往,這念頭一起,丞陽殿外頭好巧不巧地傳來一聲通傳:“孫小姐到?!?
朝陽聽了,想起昨兒個白日裡的事,眉心微蹙。
“月茹熬了盅銀藕雪參,料想三皇子尚在處理案事,便不請自來了,還望三皇子不要怪罪月茹?!?
女子說著,吩咐丫鬟擺上朝陽的書案,聲音柔柔婉婉,煞是動人。
朝陽瞟了眼殿中起了動靜的一簾錦帳,待尾隨孫太傅之女而來的丫鬟退出丞陽殿,不動聲色合上手頭卷冊,頭也不擡道:“若無他事,你便回罷。”
孫月茹稍一愣,堪堪垂下眸上前,“聖上說了,倘若三皇子想著法子驅(qū)走月茹,多半是不會喝這蔘湯的,定要……”
“你逾矩了?!?
孫月茹倏地仰起頭來,定定地望著忽然出聲打斷她言語的男子。
他的聲音並不冷,可卻帶了濃濃的警告之意。
即使握著西瀾王的硬命令,她又怎願意心儀的男子對她再生出壞印象來。
見好便收這道理,她還是懂的。
孫月茹想了想,便福下身告安:“是月茹思慮不周打攪了三皇子,殿下切莫怪罪,月茹這就退下?!?
直到女子的腳步聲消失在殿門拐角處,那匿在錦帳後邊的人才慢悠悠地踱出來,站到朝陽面前搖了搖頭,“三皇子這副尊容怕是要嚇跑天下間所有的女子了?!?
“不勞費心,”朝陽頓了會兒,也不擡眼看他,直截道,“若是無事,你也下去罷?!?
殷往聽了,退回先前他藏身過的錦帳前,又才聽到朝陽的一聲“等等”從後頭傳來。
“三殿下有何吩咐?”
“過來。”
殷往一本正經(jīng)地再走過去,果不其然聽聞了出他意料又在情理中的命令,“把這盅銀藕雪參喝了?!?
判斷著殷往將喝盡的瓷碗擱在案幾上的聲音,端坐在案幾旁的男子緊跟著又道了句:“把碗帶走?!?
殷往默了幾瞬,恍惚記起件對三皇子來說頂重要頂重要的事,湊過身看向他。
“怎了?”
“沒什麼大事,”殷往打眼瞧著朝陽,不緊不慢道,“就是回來之時聽人說起北齊右相之女?!?
本閒適自處的男子一下收了所有動作,靜等著他下文。
殷往略一思索,復言:“似乎是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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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聽來的消息?”
“三皇子如今連殷某都信不過了?”殷往笑了笑,隨即不甚在意道,“到了今日北齊應(yīng)是人人皆知的,都中百姓傳言右相府中侍女攜了封容家女兒的字絹登門討人,容府抵死不認遂將其趕了出來。”
殷往瞅了座上的男子一眼,繼續(xù)道:“那婢子名喚青梨,聽聞是右相千金貼身侍女,昨日眉眼間的神態(tài)倒是不像作假。”
“既然來了,就替我把手頭的這些事理了罷?!?
“鄆城那邊當如何?”
殷往自是明白那一本正經(jīng)坐在殿裡頭的男子打的什麼心思,沉吟片刻發(fā)聲問道。之前他進宮時聽宮苑中磨嘴皮的丫鬟婆子碎碎道那日朝堂上三皇子贊同崔書之接管鄆城的事,便留了心眼,現(xiàn)在想起來,難免是要問出口的。
“鄆城本不在我考慮之中,且那崔書之——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背柶鹕碜叩皆S久未打開過的檀香銀薰爐旁側(cè),添了些石葉香,擡眸看向殷往,“你喜歡的薰料,這幾日委屈你了。”
殷往卻不看他,半揚了眉,問:“三皇子如此不著急自己的女人,還倒將政事打理得井井有條,至於殷某在北齊聽來的些西瀾三皇子寵信未來皇妃的傳言恐是有誤的?!?
“宮中尚有幾位染了風寒的妃嬪,這些石葉香應(yīng)是極好的。”
男子平靜的聲音被夜色慢慢拉長,透過幾縷漏進內(nèi)殿的風顯得愈發(fā)悠長。
殷往登時拉下臉,眼睜睜瞧著他們從未將西瀾後宮妃子放在眼中的三殿下打著關(guān)心那些個妃嬪的名號掠走了殿中爲數(shù)不多的石葉香,幹瞪著眼。
石葉香本就是行醫(yī)之人偏好的香料,產(chǎn)自東夷,按東夷與西瀾劃定的協(xié)約東夷雖年年納貢,可數(shù)量卻尤爲稀少。
難得在西瀾皇宮享用一回這香料,到頭來生生被自己掐斷了順走些石葉香的機會。
殷往虛嘆一聲,仰起臉看了看空無一人的丞陽殿,再將目光落到已升起淡淡青煙的爐鼎上,收起心思步到案臺前落了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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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倒是雅興非凡?!?
斜臥在隱幾的白髮男子因了這不速之客突兀的一聲喚,長眉徐徐蹙起,良久方纔屏退了拔劍相向的侍童,道:“所謂何事?”
此人與他交集甚淺,竟不知他此番造訪是爲何。
朝陽看了不爲所動的男子半晌,悠悠道:“樓主與旁人的幾些齟齬事,本殿下固然不當理會,可……”
“你不應(yīng)將她捲進來?!?
朝陽帶了冷意的警告清清楚楚地傳到神色慵懶的男子耳畔,也只換得他漠然睜了眼,斜斜地看過來。
“你的人?”
男子依舊一副輕描淡寫的疏懶姿態(tài),從隱幾上慢慢坐正,兀自沏了盞翠螺,繼言:“依三殿下的本事,既找著了穆某的棲身之地,又怎會尋不到自己的女人?”
“樓主果然守信用?!?
朝陽轉(zhuǎn)身看向被從南窗外躥進來的風掀得四散的羅帳,忽然這麼道了句。
江湖人皆知穆樓一年只接一樁生意,單憑樓主喜好不認錢財。也正因如此,穆樓幾度陷爲權(quán)臣商宦的眼中釘肉中刺,加之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門小派,以正義之名行攻伐之事時有發(fā)生。然穆樓始終立於不敗之地,究其原因,除卻身世成謎的樓主穆非餚,穆樓各處匠心獨妙的機關(guān)構(gòu)造便是其一,亦是江湖同朝廷久攻不下的主因。
饒是他七拐八彎地,也只摸到了穆非餚白日裡休憩的雅居,更不必提其他。
穆非餚輕笑一聲,推開手中晶透的茶盞,回他道:“一年難得接一次,豈能讓穆樓的名聲因我而毀於一旦。”他突地轉(zhuǎn)了話鋒,含眸看他,“倒是不曾聽過三殿下親自爲人出面。”
“明年的生意,接是不接?”
穆非餚聞聲望過去,見幾步之外的桌案上突兀而現(xiàn)的琉璃暗紋紫檀匣,心驀地一凜,“三殿下此舉未免不合規(guī)矩。”
“規(guī)矩既是人定的,豈有一塵不變之理?!背枌⑹诌叺淖咸聪煌巴屏藥状纾暰€不離隱幾上略約有些僵硬的男子,“樓主大可以先鑑閱一番,再做定奪?!?
穆非餚掃了眼案上不同尋常的冰紋匣,眸色深了幾分,垂頭思忖了片刻,遂揚手示意麪前的男子繼續(xù)。
“明年往後,保證她的安全?!?
“三殿下似乎貪心了些,這樁生意可不止一年的時間?!?
穆非餚理了理垂在額前的幾縷白髮,繼而重又仰躺了下去,闔了眸子靜靜道。
朝陽伸手拿過身前的紫檀匣,端詳了會兒,嘆道:“可惜這匣裡的物什,倘落入匪人之手……“
朝陽持了九分自信立在原地,也不催他。
這話攤開來說,的確是摻了私心。這次的意外委實給他提了個醒,難不保他們不會有下次。他雖恨不能日日看著那女子也只怕心有餘而力不足,若是多一股勢力保護她,自然是最好不過。再說眼前這高深莫測的樓主——也不知那匣子的作用到底幾何了。
“我若不同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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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沐了伐髓的藥水,過兩日你再來罷?!澳路丘P看了眼自他話落作勢就要離去的朝陽,背對著他道。
朝陽怔了會兒,回過頭,“你的意思還是你的生意?“
“與生意無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