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天還未亮,沈長策收了容與的傳信,按他定好的時辰從親迎後頭趕上了隊伍。親迎見隊伍即將抵達北齊城門卻仍不見領護趕上來,本就刻意放慢了進程,這會兒突聽後頭馬蹄嘶鳴地,可算把先前病倒的領護給盼來了,也不細問,只行了禮稍稍加快了些隊伍行進的速度。
等這支親迎被北齊王派來的人迎進皇城的時候,已是快到了晌午。
“皇上,西瀾的親迎這會兒估摸著應該進了皇宮了。”
德順算了算時辰,偷著看了眼仍筆挺地坐在龍椅上閱覽摺子的萬歲爺,竊以爲是萬歲爺給忙得忘了這親迎的事,便出聲提了個醒兒。
自萬歲爺登基以來,不僅前朝上的逆臣賊子得處置妥善了,便連那些個不完善的缺章殘制都亟待修整。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壓下來,加之先前萬歲又存了封后的心思,鐵打的身子可不得撐不住了。
御案後的人仍一目十行地看著掌中的摺子,時而蹙眉時而拿起硃批在上邊圈圈點點,全然似沒有聽見德順的聲音。
“吩咐下去,等西瀾的親迎到了宣明前殿,領他們去建華宮的宣詣殿安置。”南宮洵合上已批閱完畢的摺子放到右手邊,繼續頭也不擡道,“就說朕理解他們一路舟車勞頓又身負重責,這幾日讓他們好生休養,具體的出親日期朕與右相還會細商。”
“嗻。”德順福身退了出去,退到門邊上又回頭望了望身後的萬歲爺,不由低低一嘆。
若是沒有那什麼西瀾三皇子橫插一腳,現今那右相千金恐怕是萬歲的枕邊良人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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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長策一行人照北齊王之意安頓在了宮中的宣詣殿,宮人們好生伺候著,唯恐怠慢了他國的時辰給皇上治了不敬之罪。
先前宮中上下早已傳開了,西瀾的迎親隊不日便要到皇宮裡來,且那領頭的將士生得好不俊朗,宮女奴才們忖著心思藉口去宣詣殿看個究竟。不一會兒的工夫,宣詣殿裡裡外外圍了不少的人。
沈長策眉心一皺,卻也知不能隨意驅散了這殿外的宮女奴才,索性喚了宮人打了水洗浴一番,換了身便袍去殿外透透氣。
只這氣透到一半兒,遠遠地瞧見容雪站在池邊遊廊上,姿容豔麗,身後一衆大小宮女跟著。
他只掃了一眼,便作勢離去,卻不想被她叫住:“沈長策。”
“你何必這樣躲著我。”
容雪從遊廊上走下來,站到他身後,輕聲道。
本聽下人說起今日宮中來了西瀾的親迎,她丁點興趣全無,要不是婢子嘴快,說那領頭的將士生得如何如何得英朗不凡,她又怎會抱著一絲絲的希望巴巴地趕來。她最先看清來的那人正是他之時,滿心滿眼的歡愉就要溢出胸口,卻不想那人見了她,轉身竟要離開。
“娘娘,注意身份。”
沈長策並未直接回她,靜了半刻纔開口。
“利用完我就要過河拆橋了?”容雪從他身後轉到他面前,放低了聲,直視著他,“你不會不知道,一旦西瀾與北齊聯姻,我就還有利用價值。”
“更何況,我肚子裡……”
“夠了。”沈長策忽然叱道,wo住她的手腕,垂眸掃了眼她的下腹,“你若真有了身孕,只怕第一個要想的,便是如何爬上他的牀或者將腹中孩兒拿掉,又怎會千里顛簸地去到西瀾尋我?”
是了,他早該想到這女人詭計多端,她腹中胎兒一事只怕是爲了留住他情急之下撒的謊。可笑他竟因她胡謅的一個孩兒,失去了原有的謹慎。那日若不是她,他又怎會忽略府中那麼大的動靜,以致延誤了他救細柳的時機。
他越想,心中便越氣。
容雪一向嬌生慣養,如今手腕被他緊緊扣著,已是疼得厲害,加之面前這人恨不得生吞活剝了她的憎惡眼神,更讓她心寒無比。她掙不開他,眼下再喚人也是不可能。她下游廊之前便吩咐了貼身侍女守在園外,其餘宮婢盡數屏退了去。更何況她二人之事,怎麼能被旁人看見。
可那人下手愈發得重了,她心中本就委屈,這一下眼淚已是再無法忍住。覺察自己在他面前失了態,鬱憤難忍之下還嘴道:“身孕一事的確是我做得過了,可要不是你對我不聞不問,我何至於此?”
她清楚這人從頭到尾都在利用她,可恨便恨在她雖看得明白,卻已陷得無法自拔。要不是先遇上了他,她這會兒大抵是會安安分分地做一個妃子的。
沈長策怒氣一過,自知理虧,便鬆了手下的力道,看她一眼,道歉卻是說不出口的,只道了句“宮中不比外面,你自己多加小心。”便轉身走了。
容雪趁他鬆了手忙縮回手不停地揉著已見紅的細腕,冷不防聽他關心自己的言語傳過來,愣神看向面前的男子。他彆扭的神態彷彿還在眼前,人卻已經離開了。
沈長策被她這麼一打攪,反倒沒了閒逛的心思,起身回了宣詣殿。
剛到殿中,見奴才們招呼著宮婢擺了幾盞盆栽在殿中,眸光乍地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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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暮這幾日因前兒個南宮洵喚她進宮的事耿耿於懷,連平日最喜歡的街市都不去逛了。
青梨在一旁看著仍在神遊天外的小姐,心裡敞亮敞亮的。
宮裡消息走得快,她可是聽說了那日三皇子從皇上面前帶走小姐的事。眼珠兒一轉,便知小姐這般模樣究竟是在想著誰了。
這幾日哪怕小姐是真想出去活絡活絡其實也是行不通的。眼看這西瀾的親迎今日午時被迎去了宮中,小姐這嫁去西瀾的日頭可就更進了一日。西瀾的婚間民俗她是不知,可在北齊,女子出嫁前三日,哪兒也不許去,只能乖乖在閨裡待著,日後出嫁從夫便就得規規矩矩的。
青梨又看了眼小姐,想象著自家小姐安安分分爲人妻爲人母的嫺靜樣子,不覺好笑又驚怕。
依她對小姐的瞭解來看,這嫁給三皇子,三皇子的後院可就不得安生了。
“你笑什麼?”
塵暮雖則在走神,可這回走得不完全,留了幾分神在,青梨這丫頭一笑,她就知道了。
“小姐,今日那西瀾的親迎可是已經到了北齊了,你不知道,這一路又是敲鑼又是打鼓的,城中百姓也都湊去瞧了。”
塵暮一聽,拍案而起,驚道:“都去了?”
這下可好,真是人盡皆知了。那往後她若是與朝陽和離再回北齊,她固然無礙,只父親的顏面又該放到何處。
“西瀾與北齊聯姻本就是兩國間的大喜事,百姓好熱鬧,哪能不去蹭蹭喜氣添把彩頭的。”
如今北齊王才登基不久,百廢待興,又許久沒有過這樣大的事了,百姓如何能不歡騰起來。
青梨兀自說得起勁,半天也不見小姐插上話,不解地看她,卻見她愁眉不展,想了想,猶疑道:“小姐是不是要大婚了心裡頭害怕?”
她曾聽人說,有些姑娘家嫁人,大婚前夜或者臨近大婚的日子,便會心緒不寧焦慮異常。
細細想來,小姐的反常舉動正好與這點相符。畢竟在她看來,自家小姐多少對三皇子是有情的,只不過自己從未發覺罷了,那麼不願嫁三皇子更是無稽之談。且拋開這點,前前後後幾多名門閨秀等著嫁給皇子王侯的,封個妃納個妾的,這後半生也就有了倚仗。如今小姐能嫁給三皇子這樣的權貴,也是小姐的造化了。
“是啊,怕極了。”塵暮低嘆一聲。
她現在突然有些後悔,跟朝陽約了勞什子的三章法。今日即便沒有聯姻之事,她亦同樣要按約定給他做三個月的侍婢。現在想想,朝陽那廝擺明了是在坑她。
“小姐不必過於憂心,”青梨暗笑一聲,遂認真道,“三皇子對小姐有情,將來定不會負了小姐的。”
塵暮瞟了眼煞有介事模樣的婢子,也不好打斷她正經的興致,作勢乾咳了咳,垂頭不語。
她明白青梨的心思,畢竟青梨怎麼說也是個正正經經的古人,所以在她眼中,這門婚事,倒像是自己撿了個大便宜一樣。在心中默默咒了咒朝陽那廝坑貨,想起近日父親總是神龍不見尾的,便出聲問道:“你可知近些時日父親忙於什麼政事?”
“哪是什麼政事,”青梨愣了愣,笑著回她,“相爺這幾日忙著給小姐準備嫁妝呢。這會兒應是在後院做著監工。”
“後院?監什麼工?”塵暮疑心青梨這丫頭說岔了,趕忙問個仔細。
“就是種在後院的那兩棵香樟吶。”青梨解釋道,“如今也到了小姐出嫁的日頭,那兩棵香樟自然是要做成箱子的。”
據玉娘說,後院種多一棵香樟是夫人的意思。夫人呢怕一棵香樟太清寂,多一棵給添個伴兒,將來小姐出嫁之時好多做兩箱子。
塵暮原是不解,後來聽青梨講到做成箱子,這纔有了頭緒。
想起舊時江南大戶人家,若生女嬰,就在家中庭院栽一棵香樟,等女兒長至適嫁年齡,這香樟便也長成了。媒人在院外見到此樹,便知該家有女待嫁,可來說親。姑娘出嫁時,家人砍樹做成兩大箱子,放入絲綢作爲嫁妝,取其兩廂廝守(兩箱絲綢)之意。
塵暮斂下眼眸,遮去眼中神色。
想不到這個朝代居然也有這樣的婚俗,也難爲父親至今還記得。現在倒好,媒人是不用說了,這香樟也要被做成箱子了,只不過這兩箱絲綢,最後怕是不會讓父親合意了。
這樣想著,也便打消了去見父親的念頭。
這一刻,她突然覺得迷惘。嫁給他,究竟是對是錯,日後又是否能按她的想法同他和平離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