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當如水,情況卻不見得閒適。
沈長策那邊亦收到了鄆城民暴的消息,當即整頓了些便服行李連夜往京都方向趕。
他此番受大皇子的命令暗行於北齊,無非是截了三皇子的聘禮擾他的迎親進程。鄆城現已出事,大皇子尚在閉過期,明日的朝堂之上西瀾王必會將鄆城的管轄權另作他選,他如何能再稱病閉朝,拱手將鄆城讓與他人?三皇子雖說人在北齊忙於聯姻之事,他手下不還有幾個可用之人留在朝廷當中,他若不能在天明前趕回,這鄆城怕是不保。
至於大皇子黨中那幾棵牆頭小草,難免迎風即倒,早不在他的考慮之內。
唯今朝堂上能用之人,除卻他,存之京府通判陳寺清、翰林院學士崔書之、領侍衛總督薛韌三人而已。
陳寺清志慮忠純,定不會一邊倒地平白爲大皇子說話,薛韌是個武官,花花腸子比不得文史之士,這算來算去,也只剩個據說由大皇子一手提拔的崔書之了。
不過他仍是對崔書之不放心的,畢竟私交甚淺,不瞭解其爲人作風,沒有親眼督察,他怎會將賭注只壓於一人身上?哪怕崔書之深得大皇子信賴,他也是不相信大皇子會將籌碼孤注的。
沈長策輕輕按了按有些發顫的頭穴,聽著萬籟俱寂中單行疾馳在道上的車軸轉動聲,閉眼凝神。
將細柳那小女人放到身邊來一起出謀劃策?
倏地睜眼,修長有力的十指並無節拍地扣擊著車廂內的玉案桌角處,“咚咚”地發出低鳴。
細柳蒐集情報的能力是他策馬也趕不上的,興許這會兒那女人就在他京都的府上候著他了亦說不準。
他可不信她收到了鄆城暴動的消息還能在她的國色天香安心做她的收銀掌櫃。而她的女子身份,不便現身朝堂涉足朝政,所以她能去的地方,除了他的府邸,好像尋不到其他好去處。
如此想著,自上了車便再沒舒展過的愁眉便漸漸地鬆了下來,連著腦中緊繃的弦似乎也沒有那麼用力地崩著了。
這種能與人一起分擔的感覺,說不出的舒服。
思緒到這,面前現出她小心翼翼謹言慎行地同朝陽說話的場景,再然後是巴巴地目送那人離開的不曾對他流露過留戀情緒的雙瞳。方纔鬆懈下來的臉色頃刻冷了下來,十指微躬,慢慢握成拳。
也只細柳那個死女人,一根筋地戀慕著三皇子,卻不知世上多得是好男兒!
沈長策陰沉著臉透出一口氣,靠在車廂壁上閉目,養疲累異常的神。
“主子。”
“何事?”沈長策應了聲,閉著眼答道。
“前方路段塌陷,落了些滾石。”
沈長策再一思量,問:“需要多久?”
候在車外的隨從伏低了聲,“一刻鐘。”
沈長策再次揉揉發脹的穴位,“可有小路?”
“通往西瀾方向只有一條小道,可容一輛半馬車的寬度行駛。”
“走罷。”
隨從喏了聲,吩咐下去。
馬車忽地掉轉頭,朝既定的方向駛去。
車伕出示完沈長策的身份令牌,穿過原先緊閉的西瀾城門,街上隱隱透過幾聲漏鼓的罄音,已是丑時二刻。
行至府邸,沈長策從馬車中出來,打眼見著兩扇硃紅的大門洞開,門楣處的醒燈點起,有亮光從裡頭透出,蕭肅的眉眼泛了一絲暖意。
不多時便從府中走出一個管家模樣的男子,疾步走到沈長策身旁,喚了下人牽過繮繩,垂頭喚了沈長策一聲。
“這幾日辛苦了。”沈長策看向面前之人,臉上竟帶了恭謹的神色。
“是老奴的職責,”男子略微一停,轉而又道,“柳姑娘在府中已等候一個時辰之久,不知主子?”
聞此,沈長策眼角泛開些笑意,直達人心底。
細柳在西瀾的化名,便是柳氏雲絮,取名於本字,常走動在大皇子與他之間。因而府上之人雖不知她的來歷,倒也知曉她的重要性,決計不會怠慢了她。
遂擺了擺手,道:“隨我去見她。”
那女子兜兜轉轉地,可算又落到了他的掌心。
想著往日她與他對上的次次不歡而散,沈長策頭一回生出遺憾的感覺來,緊緊地攀繞附著在心口,再由心口處擴至四肢百骸。
難道那女子曾趁他分神之際給灌了迷魂湯不成?
他再搜腸刮肚地想,便聽一道近日耳畔迴響過無數次的女子聲音隔著素色紗帳懶洋洋地升起,“怎麼這麼慢。”
極輕的一聲埋怨,穿過迎風而起的半透明帳子傳到門外,落入來人的耳廓。
沈長策脣畔剛揚起的弧度有過那麼一剎的僵硬,也只片刻便蹤跡無尋。
揮退身後的下人,掃眼看看一路風塵僕僕過後的慘淡模樣,眉頭逐漸蹙起,擡了一腿正打算往浴房方向走,就聽得裡間又傳出女子莫名惱火的話,“還不進來?”
沈長策此刻真的覺著自己是魔怔了,從小到大都未曾被人用這樣的語氣對待過,偏他對她生不出火氣來。
暗歎一聲,走了進去。
“你耳力這樣得好,北齊那國色天香的確該是滿足不了細柳姑娘的了。”
斜倚在桌沿的女子瞥他一眼,糾正他道:“小女子名喚柳雲絮,一不小心佔了公子的座,想必公子大人大量不會介懷的罷?”
沈長策低低地笑了聲,沒再喚她的名,反而徑直走到女子面前,站在離她小半步距離的地方,傾_下_身_子。“這回記起要靠著我了?”
細柳從桌邊上仰起頭,與他正正地對著。
她本就與他不和,這幾年雖共侍一主,但明爭暗鬥數年,落井下石的事兒她對他用得也是順手。然前些時辰得來的消息自是讓她再過不得安生日子,因此心急火燎地往西瀾趕。眼看到了西瀾,算算大皇子手下能用之人,貌似能主事的只有一人,便是沈長策無疑。
她在府外轉悠了良久才敲開他府邸的大門,如她所料,沈長策果然還沒趕回西瀾。
尋思著這檔子惡事,她便安安分分地等在了他府中。
細柳仍是看他,卻怎麼看怎麼都覺得心裡膈應。
那人一副戲謔的神情,像看雜耍般地望著她,令她無端地惱了起來。
沉了沉氣,問他:“侍郎有幾分把握?”
“不知。”
“可聯繫了大皇子手下的其他人?”
“不曾。”
“那侍郎在途中可想好了對策?”
“並無良策。”
……
細柳忍了幾忍,發顫的指尖泄露了她對面前這個吊兒郎當的男子的憤怒,終於忿忿地瞪他,“侍郎耍得一身好手段,當前的局勢你該是看得比小女子還要透徹,怎好再這般藏著掖著?”
她是與他有過過節,不過眼下正是二人齊心協力的時候,他身爲一男子,竟還分不清輕重緩急記掛著這些?
沈長策低頭瞧著自編自演的女子兀自說得起勁,也沒好插嘴,只含笑聽著。
“說完了?”
細柳噤聲,將頭壓在桌上,算作無言的迴應。
沈長策好性子地看她半晌,伸了長臂將鬧脾氣的女子從座上抱起來攬在懷中,例行細數:“第一,大皇子手下的那一撥人,除你這個特立獨行常尋我麻煩的女子,我與其他人並無過多交集。”
沈長策見女子未將臉轉向她,不滿地騰出一隻手捧過她的臉。
“第二,我前腳方纔進府,後腳便提來見你,如何得空與那些人相見?”
“這第三……”
細柳被他拖出的尾音撩得心癢,乾脆擡眸快速地掃了他一眼,“又如何?”
“你當真以爲大皇子沒有自己的打算,眼睜睜看著鄆城的實權落入他人之手?”沈長策低頭俯著,離她愈來愈近,直到咫尺距離才停下,在女子耳邊吹了吹,柔聲道,“哪怕他知道有我們爲他奔波。”
大皇子就是這類人,永遠不會把後背留於別人,由著別人握住他的生死大穴。
細柳皺眉推了推那距她越來越近的男子,卻是徒勞無功,一拳往他心口處打去,“這便是你至今沒想到計策的理由?”
沈長策垂眸,看著左掌牢牢裹住女子細嫩柔荑,略有深意道:“細柳娘子以爲同樣的錯誤,在下會犯兩遍不成?”
細柳見自己的招式被悉數化解,聽他口中的言語,想起兩人上次見面她賜了他一掌便落荒而逃的情形,上了淡妝的面頰此刻也禁不住微微地紅著。
沈長策效仿她上次的樣子,貼在她耳畔輾轉,模糊道:“你真正臉紅的模樣,是世上所有的女子都及不上的。”
細柳身子一僵,忙道:“翰林院的崔書之,此人可用。”
“嗯,細柳娘子的意見恰好與在下相符。”
沈長策離開她的耳,不給她反應的機會,旋即大掌壓住人兒的後腦,擒住她因迷惘而微張的脣瓣。
細柳愣愣定在那兒,屏著呼吸以致不會錯亂地跳開。
她雖則表面上看來胡鬧了些,卻從未這般在清醒狀態下與人親近過,何況又是那事事與她作對的男子,一時呆滯緩不過神。
扣緊了懷中的人兒,沈長策極輕地流連在她粉嫩處,脣與她淺淺地相觸。
細柳趁他給了她喘氣的時刻擡手捂住他,“你敢對我無禮?”
見對方眼角笑意深深,並沒有犯錯的姿態,細柳便又道:“侍郎政務繁忙,細柳不便相擾。”
言畢掙了掙沈長策攬在她腰間的手,卻是掙脫無法,不由怒從心起。
看戲的那人總算動了,他擡手移開細柳覆在自己脣邊的小手,眼底是陡然加深的笑意,“這便受不住了,你上次的膽色躲哪兒去了?”
細柳抽回手去掰他放在腰際的手,只聽那人不緊不慢道:“別白費力氣了。”
“你可別忘了我們如今是一條船上的人。”
細柳氣極,連平日裡的稱謂也給去了。
“我自然知道,”沈長策攔在女子腰間的手稍一使力,將她帶入懷中,聲音低啞,“這會兒還有更重要的事需要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