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紅的夕光穿過窗櫺,落在素靜雅緻的木質梳妝檯上,泛起淡淡的微光,層層暈開。
塵暮坐在凳腿上,翹著二郎腿有一搭沒一搭地彈著。
“小姐!”青梨長一聲短一聲的叫喚隔著鏤空的木門傳了進來,眨眼立定在塵暮身前,手裡端著一襲正紅色的錦衫。
“怎麼了?”塵暮看向眉梢都染上了喜色的小婢子。
青梨將錦衫擱到臺案,笑道:“皇上心裡還是記掛著小姐的,這不眼巴巴地差人送來了晚間的衣飾?!?
青梨這番話說得實在挑不出毛病。在尋常百姓甚至富家子弟眼中,北齊帝王和相國千金的情緣,早已是秘而不宣的一段佳話了。雖說現今小姐被北齊王賜婚於西瀾的三皇子,到底是對自家小姐還有些藕斷絲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意。如此,也教小姐一個臺階下。
塵暮撫著案上的料子,入手溫暖,是極難尋的雲錦暖絲。
她突然想起那天被朝陽拖上街,前前後後進了幾家衣鋪試了好多套羅裙的場景,秀眉緊緊地蹙成一團。
誰人拽著女子試完衣裳後有像朝陽這般直接甩袖走人的?簡直刷新了她對男子的認知。
越想起當時的情形,看著青梨放在邊上的錦衫,塵暮越是沒心情。
就該給朝陽瞧瞧,連北齊王都知道送一件衣裳來,唯有他,隔三差五地找她茬,還讓她會錯意。
“小姐,”門外傳來婢子的呼聲,帶著絲迫切,道,“西瀾三皇子派人送了件淺紫素綈來,說是讓小姐今晚晚宴上穿?!?
婢子的話剛落下不久,塵暮就屁顛屁顛地迎了出去。
青梨看在眼裡,已然知曉自家小姐的心意,瞟了眼案上的錦衫,默默地將它拿到裡間的小格子頂層,放了進去。
塵暮腳步歡快地繞開障礙物,跑到門口的時候登時一頓,潤了潤喉,不甚在意道:“確定是朝陽送來的?”
“是,”婢子低著身,更加恭謹,“三皇子還說,請小姐務必穿上這身素綈?!?
“務必?”塵暮挑了眉,走近一看,用手摸了摸,輕哼一聲,“料子倒是極好,可惜這主人的性子,卻一點也不招人喜歡。”
婢子擡起身子:“小姐?”
塵暮轉開身,兀自向裡走了幾步,才轉過頭,道:“還不過來?”
端著素綈的婢子一愣,正要進去,見青梨從旁側走了過來,笑著接過她手中的衣物,退了她:“你先下去罷,小姐這是不好意思了?!?
那婢子應聲而退,順手將開了許久的門掩上,隔了火紅火紅的霞光。
“小姐,”青梨抖開手頭的這套素綈,誘著她,“試試?”
塵暮坐在軟榻上,扭過臉去看那件衣服,銀絲描出的朵朵海棠開在衣角,是她從未見過的款式,整件素綈呈淡紫色,卻不失華貴。
“滿意否?”青梨再進一步,循循善誘。
“不過死物一件,”塵暮撇過頭,不出一分又轉了回來,“也需要人穿著才能撐起來。”
“是了是了?!鼻嗬鎸⑺亟悞斓阶笫直凵希糜沂滞屏送茐m暮,道:“是隻能小姐撐得起來?!?
塵暮冷不防地被推了一把,索性扯過青梨手臂上的衣服,矇頭轉進鵝黃色的屏風後,攤在手心細細地看。
看了有一會兒,聽著青梨外邊的起鬨聲,慌忙抱在懷裡,跺著腳,氣道:“你要歡喜你來穿成不?”
“不成不成,”青梨笑著推拒,“方纔青梨也說了,只有小姐撐得起這身……三皇子送來的服飾?!?
“嗤。”塵暮低下頭,言:“你一口一個三皇子,叫的也是順溜,不知朝陽給了你幾多好處,讓你這樣向著他?!?
話雖如此,塵暮還是快快地褪了自己的外裙,換上了朝陽備下的“務必”“請”她穿上的淺色素綈。
折騰了這久,塵暮從屏風後出來之時,青梨已是坐在茶桌旁,端著面前的繡面,一針一針地穿引著。
塵暮輕聲走了出去,擡眼看了看桌邊認真給她繡著香囊的婢子,喚道:“青梨?!?
青梨擡起頭來,便見自家小姐忸怩著左顧右盼,提了一邊的裙幅,還有一隻手卻不知往哪放,遂放了手上的活兒,展顏一笑:“小姐這身,倒讓青梨和一些姐妹們汗顏了?!?
“爲何?”塵暮看向青梨。
青梨走到塵暮邊上,柔聲道:“不管是尺寸還是款式,都將小姐的身段襯托得恰到好處?!?
塵暮臉一紅,竟無從反駁。
的確,這件素綈,華麗而不奢靡,腰間一條淺色的博帶,極符合她的口味,便連身上的腰身也分毫不差。
原來那日,他竟是量了自己的尺寸,特地差人爲她另做了一身更爲貼合的衣衫。
稍擡了頭往銅鏡那邊望了一眼,鏡中人笑意盈盈,粉黛含春。
“小姐,回神了?!鼻嗬鏈愡^去,伸開五指,在愣神的人兒面前晃了晃。
“怎麼?”塵暮回過神,驀地紅透了耳根。
青梨一笑:“馬車已恭候多時,小姐有意上車否?”
“嗯,”塵暮看了眼步步邁進窗子的夕光,轉了半圈,“近酉時了?”
“待小姐上了馬車進了宮中,估摸著也能餘下一盞茶時辰。”
“如此,走吧。”
“青梨扶你?!?
“扶好了,”塵暮擡了擡腳,撇了嘴,“但凡本小姐摔了一跤,唯你是問?!?
“是是是,”青梨推開門,“一定好好顧著小姐。”
“哼,嘴甜?!?
青梨笑而不語,走出相府,掀開簾子,將塵暮送入車廂裡,也隨身跟了進去。
“怕不怕?”塵暮轉頭看她。
青梨坐在塵暮身旁,又細細替她地理了理廣袖,直至再看不出凸顯的皺子,才滿意地放開,坐正:“不怕,只是有些年頭不曾陪在小姐身側,心裡倒真的像初入相府一般的緊張了。”
塵暮聽著青梨毫無起伏的話語,心頭似猛然一擊,握上青梨的手,安放在掌心,正色道:“以後,本小姐去哪兒,青梨只能去哪兒?!?
“謹遵小姐的命令?!?
塵暮靠在青梨肩窩,聽著車軸轉動的聲音,安心地闔了眼。
“小姐?”
“什麼?”
“這樁婚事,小姐多少是隨心走的罷?!?
塵暮擡起頭,對上青梨含著笑意的臉,一下扭過頭,哼道:“纔不是?!?
誰要嫁個不能人道的夫君,還是個男女通吃的貨,這日後指不定得怎麼操勞。
青梨緩緩垂了頭,不給她回魂的機會,盯著她戲笑:“小姐,你的臉紅得不成樣子了。”
“哪裡?”塵暮摸了摸,觸到面頰上熱熱的部分,周圍的溫度像是又升高了不少,羞怒交加:“你這婢子觀察如此細緻入微,放於我這邊著實委屈了你,還不如將你過到父親那裡,尋個什麼巡查的差事做做?!?
“差事自是不必,”青梨揭開車廂的側簾,往外頭瞧了一眼,回道,“奴家只願一心伺候著小姐。”
聽了“奴家”這稱呼,塵暮眼角抽抽,又聽其餘下半句,情不自禁地問:“怎麼,下半輩子也要託付給本小姐,不找你的夫啦?”
青梨回頭,作勢橫了塵暮一眼?!扒嗬孢€小,這事不急?!?
過了春天,青梨小丫頭也該及笄了??蓱z她這身世,不知具體的生辰時歲。等最近瑣事忙完,她這個做主子的也該給小婢子張羅張羅及笄的事宜了。
“想要個什麼字呢?”塵暮探過去,嬉皮笑臉道。
青梨一怔,眼眶盈了些水汽,忙別過頭,看向馬車外。
她本是無名無姓的孤兒,小時候被人撿了,幾番波折最後賣給了相府,才遇上小姐這般親如姐妹待她的主子。
以她的身份,能長伴小姐身側已是極大的殊榮,根本沒想過有一天,還能賜字行及笄禮,何況是自己取字。
朦朧之中見著對面駛來的白玉馬車,趕忙收了淚水。在她的意料之內,車輪停止了轉動,隔簾外傳來小廝的聲音:“小姐,到了。”
青梨率先跳了下去,用袖角抹去了外溢的淚水,餘光瞥見同樣停了下來的馬車,轉過身,半拉了簾子,輕聲恭候:“小姐?!?
廂裡的人嘆了一口氣,目光落到青梨白淨的手上。
她又何嘗不知她的心思,只是從來沒有想要逼著她趕著她。
塵暮從車廂裡騰出來剛在馬車邊上站穩,便聽聞一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音色從前方散過來:“相府千金的衣著,恰好與本皇子相配?!?
宮門前,兩人視線交錯,一高一低,一笑一愣?;鹧姘憬k爛的晚霞盛開在天際,跌落到深淺不一的兩套紫色華裳之上,刻成雋永的畫面。
她親眼看到,他華麗的外表之下,一顆肆無忌憚而火熱滾燙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