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洵墨色的眉眼一深,攬在女子腰間的大掌微鬆,卻依舊沒有放開,只慢慢俯下臉看她,“你何時與我這麼生分了?”
到底是將要出嫁的人了。
他這樣想著,面色陰鬱起來。
塵暮垂下眼,把身子往後挪了挪,輕聲問:“皇上尋塵暮來究竟何事?”
他沒有用“朕”,便是想她拋開彼此的身份。然她現今,一絲絲欲與他交談的心思都生不出。
那樣一個心思縝密的帝王,誰知道他挖了什麼坑等著她跳。“你以前的性子,並不如此?!?
塵暮猛地擡頭,她一開始就因受力不穩拽了他衣角的指尖極快地顫了顫,眸中的慌亂一閃而過。
她穿來這麼久,從未有人懷疑於她。
“塵暮的性子一直這般,只不過是聽者心境不同罷了。”塵暮垂下眼錯開他的視線。
南宮洵沉吟幾剎,壓下頭細細將低眉順目的女子看著,“可是怨我?”
心境不同?她究竟還是怨他。
他等著朝陽啓程趕回西瀾,推了今日的早朝,巴巴地候在相府,爲的便是摸清她的心意。倘若她當真對他無意,他怕是得想些別的什麼法子,左不能讓朝陽既佔了先機,又堵了他翻盤的機會。
眼下西瀾局勢緊張,正是他出手的時候??墒碌饺缃瘢坪踹B最後三成的信心都失卻了。
“皇上言重了,塵暮不曾怨過。”塵暮又將身子朝後偏了些,聲音細若蚊蠅。
如果可以,她倒真想甩面子於眼前箍著她的男子??蛇@面前的人,是北齊的九五至尊,還是與前身有過一段情的男子。這要是朝陽那廝,她早就任著性子鬧了,哪要像現在這樣憋著氣唯恐多說一句就將對方給激怒了。
“可還記得蕪湖?”南宮洵看她一眼,也不再相逼,索性將她放開,一併轉了話題。
得了岔的塵暮趕緊從面前的男子膝上退開,遠遠地坐到車廂的另一頭,腦中的弦緊緊地繃著。
蕪湖她自然記得,是原主與男主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那年南宮洵率鐵騎精甲十餘萬自北齊邊疆凱旋,班師回朝之時全城百姓夾道相迎,北齊王卻在當晚晚宴收了他手中半壁軍權,全數劃與那胸無城府又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北齊太子。三月之後,南宮洵攜手下良將圍泄皇城,以鐵腕手段血洗夜夜笙歌的北齊宮廷,弒兄殺父,逼_宮_奪_權。
至於她先前的設定,便是女主藉著北齊朝堂動盪家父無暇顧及她的當兒與青梨一同去到蕪湖的那晚。
在北齊,蕪湖有個女子津津樂道的傳說。傳聞女子待到無人之際摘下湖心的窄邊荷葉舀一瓢湖水等在湖亭,待到荷葉間湖水由著脈落盡,若是有男子出現,那男子便是女子此生放在心尖上的人了。
如同所有懷春的少女一般,哪怕是尋不得如意郎君,那些懵懵懂懂藏在心裡的小小心思也是丟不了的。
那晚原主躲開小婢子,孤身一人跑到蕪湖邊上。雖是盛夏時節,當天白間又落了些雨,到得夜間那氣溫低了不少,她去時竟也無人來賞。
她照著聽來的法子自個兒劃了船摘了湖心的荷葉,捧著滿掌的荷葉踱到亭中的石桌邊上,靜靜地看著清淺的湖水順著荷葉脈淌下再盪開,滲進石桌。只是當她滿心歡喜地數著湖水落盡的時辰,亭外卻乍然響起了一道低沉的男子聲,“本是連枝映水而生,何必分了它?”
似不曾想過這中間有被人打攪的可能,那時突地聽到一聲不屬於她的聲音,手一慌,便將餘下的湖水撒了個徹底。
她仰頭望向聲音的來源,見著一男子揹著月光立在亭外三步階處。淡青色的雲錦長袍後是一葉烏篷舟,晃在晚風中與她的那葉緊緊挨著。
那莫名現身的俊逸男子看了看她,走上前,將她虛捧在手心的荷葉拿開,轉身拋到湖中?!澳恪?
她張口喊出一字,起身跟到亭闌,見她方纔摘來的窄葉荷接夾在原處,搖搖地顫著,不禁有些氣結。
好不容易纔順著自己心意做了一番事兒,卻遭人插手,即便是個好性子的女子也會有脾氣,何況還是她這般被父親以詩書禮儀管束了十多載的小女子。
可惜那人仍站在她身旁,毫無壞人好事的姿態,又道:“倘下世爲蓮,姑娘又是否願意任人採擷直至枯???”
他的聲音帶了男子特有的低沉,又摻著夏夜晚風徐徐的清冽與淺淡的極易被人忽視的憂戚,就如同亭頂上的那輪明月,傾下滿地清輝,一寸寸地攀附上她柔軟的心壁。
她緩了許久纔回過他話中的意思來,秀眉頻蹙。
左不能告訴他,女子的隱晦之事。
南宮洵看了眼離他有些距離的女子垂著目光倚在車簾邊,便知她還記得他們初時相見的情景。
是了,連他都不曾忘過的初遇。
那日他初登帝位,政事纏身,望著御書房中堆起一山高的摺子,倏地便沒了心思。
稟退了暗衛,獨自逛到蕪湖。
蕪湖是個清靜之地,他本是想著總不會有人不知好歹地撞上他心情不佳的時候,便抽出別在腰處的那管玉簫,應著湖間夜景吹了一曲。曲罷又有了一些時辰,依舊沒有回去皇宮的意思,索性撐了湖畔的一葉烏篷。好巧不巧,偏這時聽著遠處碎步跑來的腳步聲,輕盈之間帶了絲急促,聞來是個女子的足聲。藉著湖畔濃密的樹枝,他隱在夜色中,看著那女子步子歡快地走近他起先撐開的烏篷,提了裙襬橫跨上小舟,駛向湖心接葉而生的蓮荷處,停了下來。
最初他以爲那女子是趁著晚間無人偷來採荷的,豈料她之後的動作卻令他不解。
那女子湊到荷葉間,伸了手細細地摸著,不出幾剎的工夫,手上便多了片荷葉,轉而接了湖水行至烏篷的另一頭,上了湖亭。
亭中燈盞三四,嵌在柱壁上,盈盈地泛著暈開的微光,卻足夠讓他看清那女子的模樣。
精緻小巧的五官未完全長開,眸中精光流轉,好似得了什麼寶貝,只將頭低著,也不管其他,捧了盈水的荷葉目不轉睛地看著。
這女子他自然知曉是哪家的。前幾日還命人繪了相國之女各種形態的畫像展掛在他寢宮中,這幾日亦不曾撤下。
他是想著,好將來同她碰見,不至於錯過。
擡眸看著亭中目光灼灼盯著掌心上荷葉的女子,積攢了甚多的不良情緒漸漸消弭在寂靜的夜色。
她比畫中更爲靈動。
這樣一個尋常的女子,卻與那東西有著莫大的關聯。
他思忖了會兒,再望向亭中時,那女子仍是那副模樣,如老僧入定般一動不動,似乎連眨一下眼都嫌浪費。
他終於還是動了,輕劃開另一葉烏篷朝湖心的亭子駛去。
在亭外階上佇立了一會兒,哪知那女子兀自沉浸在眼前的幾寸天地,並沒有能力將他發現。
望了眼亭畔傍水而生的蓮荷,葉片連理繞在水面,汲汲偎著。他開口打破了這份沉寂,收穫的是女子驚慌失措的動作。
後來的事他記得有些模糊,至於他先前吹過玉簫——他是當作信物給了她的——也不知那管玉簫,現今是否如從前那樣被她妥帖存放在閨裡了。
車速緩了下來,及至最後停在一處。南宮洵看了眼仍自沉在前塵往事裡的塵暮,先她而出,待落在平地,才揭了簾子,溫聲言:“到了。”
藉著掀開的車簾,塵暮看見蕪湖中心那片尚未現出花骨的荷葉田,愣了愣。
“皇上想要賞荷的話,怕是尋錯了人,亦找偏了季節?!眽m暮從馬車上跳下,站在地上仰面看他。
莫說春夏之交不一定能等著蕪湖的荷花開了,就現在這季節,昭節才過不久,尚有青冬的寒氣,哪是什麼賞花的好時節。南宮洵此人,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車伕得了令牽了馬繮退開,湖畔便只餘下她與南宮洵二人。
塵暮望了望飄搖在湖面的烏篷,心下悵然。
一是爲前身,二是爲自己。想她還在現代的時候,也時時念叨著要去趟紹興的魯鎮,乘一乘烏篷船,做一回文雅女子。可惜夢想美極,終究與現實差了十萬八千里。她還沒好好感受江南一帶的人文風情,便穿來了這裡。
“我從不做無謂之事?!蹦蠈m洵轉了頭看她。
塵暮從回憶中躥出,視線往上,定定地與之相交。
的確,他向來只做有意義的事,絕不會在無謂之處平白耗了時間。那麼,他此番“請”她前來,目的是什麼?
她思前想後,仍是不解他的意思。如果他這三年間真的對女主有心,又如何賜婚於她與朝陽?如果不是,他的目的,也絕非讓她來蕪湖那麼簡單。
“走罷?!蹦蠈m洵偏過頭,撐開一葉烏篷,立在舟頭靜靜地看站在岸上的女子,道,“白日的蕪湖,你該是不曾看過的罷?!?
塵暮看看不遠處的男子手執木槳候在一側,咬了咬脣邁開步子。
光天化日,又是一介帝王將相,總不會對她做什麼的。
塵暮蹲在另一頭,拉開衣袖撥了撥湖水,凍得她渾身一顫?!伴_春水寒,小心凍著?!?
南宮洵隔著頂篷扯出一抹笑,好言提點她。
塵暮驀地收回手,安安分分地蹲坐在舟尾,瞅著並無看頭的一池荷葉在風中搖曳?!拔抑敖o你玉簫,你可還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