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花牖鏤空處倏倏地灌進來,錦色羅帳揚了幾揚,梳妝檯上的妝奩半開,似是倉促間失了壓力未能完全合上抑或打開,顯出幾分寞落來。
三皇子掃了眼閣內物什,踱到鏨花魚雁爐前負手而立。
俄頃,便聽得幾聲熟悉的腳步聲自外間傳來。三皇子偏過頭,等來人走過屏風看見了他,纔出聲道:“來尋細柳?”
這幾日他藉機宿在相府同塵暮相處,自然也不會忘了細柳這事。念及細柳,不免又想起去西瀾時收到的離莘早他一步往芙蕖方向動身的消息,且那日送塵暮回相府之時,發現隱在人羣中的離莘,卻不見細柳,料想他或許將細柳安排去了別處。近日他來國色天香尋過她幾次,總也見不得她的身影,正感嘆自己先前受了影響太過心軟之際,聽見離莘的腳步自外間響起,索性留下來同他見一見。
離莘只一怔,便收了訝色,道:“是。前幾日聽了些風聲委實放心不下細柳,便擅自來北齊了,還望殿下不要怪罪。”
朝陽斂了面上神色,淡淡道:“我並未打算處置她,細究起來到底是你的人,理應由你處理。只可惜……”
離莘退後一步,繼言:“然自離莘來北齊至今,並未有幸同她相見,便日日來此探一些時辰,只盼有一日能向她問個明白。”
“當真未見過細柳?”
朝陽霎時轉過身,打量了眼前半垂著頭的男子半晌,突地問了句。
離莘的性子他自是知曉,只事關細柳,恐怕他的忠心是要打些折扣了的。雖則尚不能排除他皇兄那邊的可能,離莘又如何能全全然不被置於猜疑的境地,何況包庇細柳的事,他這屬下又不是沒有前例的。本來細柳這事他睜隻眼閉隻眼也便罷了,至少直接打包扔給離莘全權處理也不是不可。然,誰讓細柳將心思用到了塵暮身上,這是他萬萬忍不得的。龍有逆鱗,那女子便是他的逆鱗,任誰人都碰不得的。
“未曾。”
聽聞了意料之中的回答,朝陽不置可否,復看了離莘一眼,“北齊這邊有容四,朝中之事還需由你打點,儘早回了罷。”說罷,擺袖離去。
離莘等著三皇子即將踏出閣檻,擡起眼視著三皇子的背影,問:“若殿下派人尋回了細柳,又該如何處置?”
殿下雖之前有將細柳交由他處置的打算,如今定不會是先前那般模樣。他侍-奉三皇子多年,三皇子的言下之意他是能摸出幾分來的。現今他只想知道,如若三皇子知道了細柳的蹤跡,會如何處置她。
“倘她安分一些莫生出事端來,我自然不會花心思處置她。再者近期我無暇再顧她,何來派人尋她一說。”
離莘望了望三皇子離開的方向,兩道疏眉緊緊地鎖了起來。
但願,是他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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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早便起了疑,是也不是。”
細柳從南門進來,面對背身站著的離莘走進來。雖是問句,卻明白著從口中吐出。
離莘突然來北齊,定是三皇子疑心著她,而離莘,想是瞞著三皇子孤身前來。
他的情,這些年她又怎會覺察不出,只,卻是越欠越多了。
離莘轉過身,避開她清亮的眸子坐到她身旁,道:“國色天香雖一直由你打理,究竟也是人多眼雜之地。”
細柳眸子一黯,“所以?”
“我原想先來的會是大皇子的人。”離莘看了眼身側的女子,又道,“只不曾想過三皇子會親自來了。”
細柳斟茶的手腕一頓,繼而端起瓷杯抿了幾口茶,不語。
離莘看向徑自喝茶的女子,“既然三皇子已尋過,那麼大皇子的人必然也不會幹等。”
“西瀾朝-政尚未穩,大皇子又被下了禁足令,一時半會兒許是顧不上我。”細柳放下瓷杯,回他。
“我只要個萬全之策,護你無虞。”離莘望著她未有變化的雙眼,忽然道。
細柳的推測不無道理。西瀾自三皇子重新進入朝堂起,各官宦大臣便爲今後打起了如意算盤。時至今日,除幾些搖擺不定的臣子和跟隨西瀾王已久的肱骨,朝下兩派瑣事之間鬥爭之事明裡暗裡皆有所涉略,攪得朝堂人心惶惶。三皇子近時使往北齊聯姻,大皇子因之前鄆城之事被王困於自家宮殿,明上看著似一汪平靜湖水,焉知湖面下幾多暗涌翻滾集聚。且大皇子即便受制在殿中,怕是隻閒了一雙腿,萬事盡在掌中。
自他得到細柳的消息,如他所料不錯,大皇子應同樣知曉了細柳的情況。而他能做的,便是趕在大皇子有所動作之前,保她。
雖說他未與大皇子有過正面的交手,但憑他的判斷,細柳一旦被查實揹著大皇子向著三皇子,那細柳這顆棋便失去了它的價值,留之已是無用。由此看來,且不說三皇子追不追究,單是大皇子那邊,細柳也是逃不過的。
離莘偏過頭俯視著桌案上的瓷杯,緩緩舒展了眉頭,“如若大皇子命人除你,你可知他會用何法子?”
“你的意思,”細柳同樣回過頭來,注視著身側的離莘,“偷樑換柱?”
離莘既然要救她,大抵對大皇子的性子有所瞭解。自他手下救人,唯有偷樑換柱了。
大皇子表面上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實則出手狠絕不留情面。他若要處置一個人,定是要斬草除根的。而她身在北齊,國色天香是三皇子名下春-樓,他不會不知,自然不會選擇派殺手的法子留下不必要的禍患來解決她。那麼最有可能的辦法,興許是賜她一顆毒-藥。若她服毒而亡,三皇子或以爲是她自覺有愧於他,也不會細究。
“而今他尚在西瀾,難以親自確認你是否身死,且即便他就在近處,也不見得會親自來處決,這便是你的機會。”
言畢,離莘手執杯蓋擲到地上,只聽幾聲瓷器碎裂之聲,門外便快步走進幾個丫鬟,手忙腳亂地清理著地上的碎瓷片。
“姑娘,可有傷到?”
細柳擺了擺手,仰頭對上大丫鬟,回以一笑,道:“無礙,方纔是我過激了,以致不小心碰碎了瓷蓋。”
“如此便好,我過會兒命人再送一套完整的茶具來,姑娘且先將就著,”大丫鬟說著,走上前撤走桌上的杯盞,看了眼離莘,小聲道,“公子雖是姑娘的貴客,如何能仗著身份欺到姑娘頭上來。”
說完,也不等離莘與細柳回話,便領著清理完的衆丫鬟退出去,一併帶上了門。
約莫眨眼的工夫,離莘莫名笑了笑,輕聲道:“看來這國色天香究竟是你的地盤,外人是欺不得的。”
“你待如何?”離莘說著,微微提高了一些音量。
細柳循著他的目光往門右側糊著白紗層的窗口望過去,見著一道身影自遠及近地靠近,最終停在門側,稍稍傾下身。遂看著那道黑影,道:“大皇子雖於細柳有知遇之恩,然這些年來細柳承蒙三皇子眷顧,留細柳一命,細柳無以爲報,惟願做好分內之事以求茍安。”
離莘眉眼處劃過一道笑意,沉吟片刻,又言:“若你決心向著三皇子,我自然會護著你,只大皇子那邊?”
“大皇子的知遇之恩,這些年來要還的,細柳早已還清,”細柳頓了頓,仍是看向窗外,“日後,只效忠於三皇子。”
“也便不枉三皇子對你的良苦用心,大皇子那邊,我亦會盡量幫襯著你。”
“姑娘,新的茶具送來了。”門外驀地響起管事大丫鬟的聲音,細柳再瞧一眼,原本那處已是見不到那團黑影了,掩去神色,對著門口道:“進來罷。”
大丫鬟命人擺好新的茶具之後,朝細柳福了福身,說:“姑娘仔細著些身子,前些天購來的羅浮春一同摻泡在新的茶具裡,這時已經見不著浮葉尖兒了。”
細柳點點頭,柔聲應著:“這些日子委實費心了,下去罷。”
待丫鬟們魚貫而出,細柳垂了頭端起一盞已泡開的碧落,稍抿了口,嘆道:“此刻哪怕大皇子賜細柳一顆毒-藥,細柳大抵也是願意的。”
聞言,離莘皺了皺眉,朝細柳搖了搖頭。
細柳見他一副審慎的模樣,連日來提著的心吊著的膽不免一鬆,“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離莘不明所以地看著突然笑開顏的細柳,輕咳了咳,壓了聲問:“怎了?”
“那人已離開了。”
離莘只看了眼窗口,疑心細柳何時變得如此不謹慎了,便聽細柳的聲音從身側慢慢傳來,“方纔我的侍女進來,告知我的。”
離莘轉頭看她。
“羅浮春產自鄆城,鄆城原先一直由大皇子執掌,說明門外之人是大皇子安排在國色天香的線人,”細柳晃了晃杯中清淺碧色的茶水,悠然道,“一同摻泡在新的茶具,即是說在你打碎瓷蓋之前那人就已經在附近了。至於見不著浮葉尖兒,言下之意就是那人離開國色天香回去報信了。”
離莘笑笑,不置可否,眼中閃過一抹讚許,擡眼看她,“剩下的意思?”
“餘下的意思,倒不必再猜了,”細柳眸色晦暗,再道,“她跟著我已有數年,前段日子見我回國色天香後數日來食慾不振,她這是憂心我勞累過度傷了身子罷了。”
“既如此,你之後的生活倒是我擔心過剩了。”離莘望了眼並未焚香的鏨花魚雁香爐,隨口一問,“方纔爲何說賜毒-藥?”
他分析得若是沒有偏差,大皇子多半是不會選擇派死士一刀解決細柳,那麼細柳剛纔說的毒-藥,也猶未不失爲一個良策。
現在那人是回去報信說細柳“叛變”,加之此前大皇子就獲得的消息,細柳應是無法再留有活口。待細柳經歷過大皇子這一劫,他再派人將細柳身死的消息透露出去,如此一來,三皇子也便不會再動心思。屆時,只要將細柳喬裝易容一番,換個身份也不是不可。
“我先前是大皇子的手下,自是知曉大皇子最歡喜用何種法子處決下屬。”細柳眸光微閃,陷入沉思。
當年她與沈長策一同在大皇子手下辦事時,撞見大皇子處置背叛之人的場景。事後沈長策爲了炫耀,暗中告與她,大皇子用的是一種名爲“落桃蒹”的毒-藥,色澤潤白,以碾碎的夾竹桃花瓣混以毒汁凝鍊成丸,服下之後半盞茶時辰斷氣而亡,三日後形同用過化-屍-水一般,身形俱滅。
離莘見她不欲多言,垂眸道:“你若知曉那再好不過,這些天細想那□□的形狀特徵,我命人做一丸假死之藥,待得大皇子的人離去西瀾之後來救你。”
細柳擡眼,看向站起身的離莘,良久道了一句:“謝謝。”
“你我之間,何需言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