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天光晴好, 塵暮從窗外一陣接連不斷的鳥鳴聲中醒來,又聞見外頭偶然的幾聲低語,心下好奇, 起身隨手拿了件衣衫披在身上, 踮著腳朝門口走去。
她昨日與他到了北齊, 他卻二話不說將她先拽來了他先前在北齊購置的宅子裡, 說什麼父親現在身子方好需得休息, 也不讓她回相府探看。這會兒隱約間聽聞門外似有容四的聲音,料想前不久被他遣來北齊的青梨與容四,多半是他們從相府回來了。
塵暮屏著氣息躡手躡腳地步到門口一步處站定, 透過白紗層隱隱見著外頭站著的兩個影人,粗粗一看, 心下一喜。
既然容四來了這處, 那麼青梨定然也是跟來了。朝陽不讓她回相府先去見一見父親, 她有的是辦法向父親轉達心意。
正這般想著,木門卻忽然間自外向裡打開, 竄進來的風令她不由自主地緊了緊適才隨手披上肩的春衫,眼中映出他似笑非笑的倒影來。
塵暮抿了抿脣,在他完全把門關實以前迅速地掃視了一遍外頭的院子,除了容四果真在場,卻尋不到青梨的身影。
“青梨呢?”
三皇子睨視著身前的小小人兒, “你方纔起身, 不洗漱不換衣衫便也罷了, 見了爲夫, 怎麼開口便是別人?”
他自然知曉她意欲何爲, 然,青梨既然送來了玉簫與衣服, 那麼在他未與南宮洵見面之前,便沒必要與她相見了。
“我……”塵暮睫羽一顫,斷斷續續地應他,“尋常都是她服侍我起身,這麼多年,已成了習慣。”
“以後爲夫服侍你便好,”三皇子將人兒額前垂落的幾縷秀髮別於耳後,忽然道,“容四已拿來了玉簫與衣衫,爲夫過會兒將衣衫送來你房中,待你收拾好進宮,許能趕在他下朝之前。屆時派人將玉簫交與他身邊的德公公,應能得他一見。”
“爲夫晚你一些時辰再現身,你得見他的勝算便大些,”三皇子捧起人兒的臉,輕吻了吻她粉嫩的脣瓣,“記得爲夫一直在。”
他若與她一道現身,南宮的防備之心便愈大。此番既決定從她一回,她要怎樣與南宮見面,他都由著她。她說要拿出誠意來不能讓北齊覺著自己是被逼無奈,又不能將他二人置身在危險的境地,除了讓南宮洵親自同意見她別無他法。只是如她所言,南宮洵本性多疑,能否得見尚無定論,而帝王的心思難測,今日之行,他需得在她身旁看著。
塵暮向後縮了縮便又迎上他,不安分地輕吮了吮,罷了才小喘著氣推開他,“你可以去拿衣服了。”
他擔心她,可她又何嘗不是。她手中有月牙騎的線索,即便南宮洵將她扣下也絕無性命之憂,可換成他,便不一定了。之前南宮洵引她誤會他,他身上的傷多半有南宮洵的一份,若此刻讓南宮洵在北齊皇宮中看見他,他左右插翅難逃。哪怕她以月牙騎換他,也不能保證南宮洵是否會揹著她對他下手。朝陽武功再高,又怎麼抵得過皇宮中裡裡外外這麼多侍衛。
可塵暮並不知曉的是,她身旁這人早就暗中將一切安排妥當,因而當她小手攀著他踮著腳湊上來的時候,三皇子便心頭竊喜十分,眼見著小人兒喘著氣欲拒還迎地將他推開,心頭一動,一把將人兒帶回懷中吻了個遍。以致二人穿戴整齊去往皇城的時候,天色已然不早。
塵暮望著輦車上微微晃動的車簾,眸中嬌色一閃而過,聞見外頭的動靜,起身理了理身上的錦衫挑開簾子,朝將她的輦車攔下來的侍衛柔聲道:“勞煩將此物交與德公公,就說是塵家小女求見。”說罷將手中的一柄玉簫遞到扮作車伕的容四手上,微笑著看向神情猶豫的侍衛。
這柄玉簫是南宮洵當年贈與她的,既是南宮洵的東西,德公公必然知得。再者,由德公公通稟上去,自然要比她直接求見來的好些。
“如此,姑娘需得等一段時辰。”
那侍衛接過玉簫,又擡眸看了看塵暮,躊躇了會兒便應下。
兩盞茶的工夫晃眼即過,皇城門口再次傳來腳步聲的時候,塵暮挑起車簾一角遠遠看見快步向輦車處走來的德公公,眸中劃開一抹喜色。
“塵姑娘,快快有請。”
德公公及至輦車旁側,順了會兒氣朝輦車上之人恭謹道。
一刻時辰之前他尚在御書房裡侍奉皇上,忽的收到皇城處的動靜,出去一看通傳上來的那玉簫,豈不是當年皇上的貼身之物,後來亦是贈給了塵相家的千金,這會兒從皇城傳了進來,可是那塵相家的千金在外求見?然則塵家千金按理身在西瀾,並無回訪北齊的消息,怎就今日出現在了北齊皇城之外?他又向前來通稟的小臣確認了一番,纔拿著玉簫返回御書房請皇上明示。
只他不明,既然塵相家的千金回了北齊,爲何不直接進宮,還要大費周章地過他這兒求見皇上?又,那玉簫畢竟是皇上當初贈與她的信物,而今她已是西瀾的三皇子妃,竟拿玉簫以爲通傳之物,不怕遭人詬病?
任他心中再多疑問,終究只是皇上與這位相女間的事兒,皇上要他做什麼他便照做,哪有小命妄自揣測聖意。
“塵暮在此謝過德公公了,”塵暮掀開車簾報以一笑,遂朝容四道,“走罷。”
“塵姑娘,”德公公上前一步,低眉順眼,“皇上允姑娘一見,並未準許其他不相干之人一道。”
塵暮與容四的目光一錯而過,繼而笑笑,“多謝德公公提點。”
南宮洵答應讓她進宮,她的目的已達一半,至於容四能否在她身側,她倒並非如此在意,只是難爲容四,要在這皇城之外久候了。
塵暮順服地下了輦車跟在德公公身後,一如當初領她去宣明殿之時一般。而當她果真又駐足在宣明殿外,竟恍如昨日。
短短數月的工夫,從北齊的準皇后到西瀾的三皇子妃,就如大夢一場,如今在站在這片她初來的土地上,卻是爲了四國的百姓。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會涉足朝政之事,更沒想到,她要面對之人,是原身想要託付一生的帝王。
“塵姑娘?”
塵暮斂了思緒,轉身對德公公道:“倘若兩盞茶時辰以後我未出這方大殿,煩請公公差人通知城門口的車伕先行回去相府。塵暮出來匆忙,未曾向家父稟明便將此人拉了出來,若是因此受了父親的罰,塵暮心中難安。”
不管她能否說服南宮洵,左右宮中還有朝陽在,如若容四也受了牽連,青梨一人必然會生出事端來。也只有容四安然回去相府,才能讓她全無後顧之憂。
“塵姑娘放心,傳句話的事,老奴還是能做到的。”德公公道,“皇上已在殿中等候姑娘多時。”
“多謝。”
塵暮邁入宣明殿,聞見那股熟悉的素槐香,眉間輕輕一蹙。轉眸之時望見上回覺著有些眼熟的彩紗屏,腳便不由自主地走近,只,她方纔完全站到那處屏風正前,就聽身後一道低沉的聲音道,“朕仍是覺著,這身衣裳襯你。”
塵暮才伸出去的手指尖一滯,“玉簫既然回到皇上手中,塵暮今日便完璧歸趙了。”
南宮洵眸色一黯,“若單是還朕玉簫,又何必穿上這身衣裳?”
當日他以一襲錦衫試探她,她選了朝陽,本以爲早便被她扔了,卻不想原來她一直妥帖收著。這幾日西瀾不曾傳出過任何音訊,照朝陽當時的情況來看,即使他低估了朝陽的功夫,一層又一層的死士加上他最後的一掌,朝陽追到了西瀾皇宮,怕也是沒有精力再同面前這女子解釋,因而纔會有今日這一出。她這是,在試探他麼?
“不穿這身衣裳,如何打消皇上的猜忌以見聖顏?”塵暮偏過身來看向他,脣邊泛開一抹笑意,疏離而淡漠。
南宮洵沉眸深深看著面前富有自信的女子,倏爾一笑:“就不怕朕將你困在此處?”
初初德順呈上來玉簫的時候他只是心中猜疑,下意識地問了她今日所帶何人所著衣裝,才就打消了心中的疑慮。依他所想,即便塵暮當真對朝陽動了情,照她的性子,有了誤會而來不得解釋清楚,她多半會狠下心孤身回北齊。自他那日爲朝陽設伏算起,大約有一旬的日子,卻遲遲未聞西瀾有何動靜,這會兒塵暮就忽然現身他的皇城之下,究竟是他多心還是她另有所謀。然他無心的一問,換來德順口中塵暮身上所穿的錦衫,便是他當日爲她備下的衣裳。這衣裳與尋常衣袍不同之處,是腰間所墜流蘇掛飾,乃是紫金繡線編制而成,只若見光,便如長夜之中奪目星光,熠熠不可逼視。
不想他無心一問,竟就換來她的算計。先是假玉簫誤他,後以一襲錦衫打消他的疑心,他使的離間之計還是沒能奏效麼?或者說,今日她現身在這處,本就是她算計好的一切,而朝陽與她,並未因他與朝華而生嫌隙。然,單憑她孤身一人,就不怕他一個不快,便將她困在北齊深宮之中?
“怕,”塵暮如實道,“可塵暮今日冒著成爲砧板上魚肉之險來求見皇上,一爲小女子故土,二爲夫家之地。”
“哦?”南宮洵將手負到身後,饒有興趣地開口,“怎麼個爲故土法?”
“東夷境線接壓三國,其主好戰,邊境百姓深受其害,如此禍患,不如除之。”塵暮迎上南宮洵的視線,“皇上以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