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 事情均已辦妥?!?
“嗯,”男子稍稍擡起眸,“下去罷。”
良久, 一陣輕風送進窗帷捲起案上書頁, 換來男子極輕的一聲嘆息。
宮中的那條密道, 是否用得早了些。費了那多心思, 如今卻用在這處。雖則近幾日喚人將朝陽殿中玉渠底下引自宮外的道改了向, 難保他不會查個究竟。
近時四國之內不寧靜,那南宮洵趁著西瀾事端不斷打了皇弟妹的主意,若不是好奇那女子的價值, 再者早前從沈長策處得了芙蕖異樣的消息尋到了些線索,他又怎會允了南宮洵的條件將皇弟妹從皇宮中帶出來。
不過即便如此, 他卻是有自己的算盤。
目光落到右前方一張放著素色褻衣的小幾上, 起身踱到那方小幾旁, 俯身捻起掩在衣物下的符包,眸中似也劃過些許深色。
且不說北齊開出來的條件頗爲誘人, 單是拿得了烏水崖裡的那物,他本也有意去趟北齊。今日南宮洵既先他一步向他討人,他尋思著擇日不如撞日,便與南宮洵做了交易,順道使計分散了朝陽的注意力, 纔有了今時這局。
烏水崖裡取出來的玉像, 他已當作見面禮令孫月茹帶給她二人, 想必這會兒朝陽若不是在安頓西瀾境內遭劫的東夷商隊便是回了焚丞閣查個虛實, 而那玉像, 他的意思,殊不知朝陽能猜出幾分來?
“公子, 那位姑娘適才轉醒,不知?”
朝華聞聲偏過身來,沉吟片刻,應道:“讓人備些糕點茶水送過去,我晚些時辰再過去。”
“是。”
在宮中之時對皇弟妹喜食糕點的事早有耳聞,她才醒來,便是有重要的事也得有力氣消受。他雖不是憐香惜玉之人,她可到底是他的皇弟妹,若連皇弟妹的身子都不顧,他這皇兄做得未免不合格了些。否則,如何受得起他精心爲她與皇弟擺下的棋局。
復瞥了眼攏在袖中泛著淡淡藥物氣味的繡包,脣畔緩緩勾起一道疏淺的弧度。
但願,他二人不要讓他失望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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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不肯用膳?”
朝華望著房門外端送著仍未動過的膳食與糕點,停在門外,緩聲道。
侍女聞聲搖了搖頭,埋頭看向盤中精緻的小食。裡邊那位姑娘不知是什麼來頭,竟讓公子花了這般多的心思。那姑娘尚才被接來這處的時候公子便叮囑了一直要備著糕點,若是姑娘醒來願意吃便再去做些膳來,若是不願,也不必強逼她。
朝華垂下眸,靜靜待著裡間的動靜。她不吃倒在他的意料之中,原還想著興許皇弟妹會對他特意吩咐下去備好的糕點多看一眼,順道命人溫著膳,此番看來倒也是個不好糊弄的女子。
“既然來了,何不出來一見?”
聽聞裡間忽然傳來的聲響,眸中露出幾分了悟,揮手示意旁側的侍女退到邊上,才推開未掩實的門入了房中。
房中佈置極爲精簡,樣樣物什皆經由他手挑選,顏色雖都素了些,可哪一件,都價值連城。朝華轉過耳房,視線落定在塵暮身上,狹長的眉眼微微斂了斂。
他的皇弟妹可沒有他猜想的那般驚魂甫定,見進來的人是他,除了眼中飄忽不定的怒氣,餘下的震驚倒是一分未見。也虧得,他先前便有提醒過她,她若非鈍了些,自醒來後不久便猜出劫她的人是他了罷。
“又見面了,皇弟妹。”朝華道,脣邊笑意漸漸泛開。
塵暮靠著牀柱深深望著面前的男子,收了眸中神色,忽而偏過頭,平靜道:“皇兄若想見我,何必多此一舉?!?
方纔在外頭隱約聽著一男子的聲色,她就且試探了探,這時見著來人真的是朝華,心中的懷疑成了真,彷彿有一塊石頭壓在心口,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在白玉渠遇險前,她腦中就有了些想法,這些天她雖一直臥在榻上,意識卻早清醒了。前前後後想了一遭,朝華的嫌疑卻是最大的。
她人在朝陽的丞陽殿中,且又是尋常不得他人入內的白玉渠,若不是對那宮中地形瞭若指掌,怎會選擇在白玉渠對她下手。加上那次她不小心在怡笑樓撞見了朝華,離開前他那句“皇弟妹若是歡喜這溫泉之水,大可以夜夜宿在丞陽殿”。如今細細想來,他又何嘗不是在婉言提醒她,他與朝陽之間,明裡暗裡的戰爭從未消停過。怪她大意,這麼些天來都未想明白過來朝華話中的意思,而今他既然暗中劫了她,可是決意要與朝陽撕破臉了?她在他這裡,只會給朝陽帶來麻煩。
塵暮這般想著,裹在錦被下的手慢慢收緊。
“有些事,私下解決豈非更好?”朝華走上前來,站在榻前兩步開外,忽而笑道,“父皇近日處理公事尚且忙不過,我又怎忍心拿這些齟齬事勞煩父皇,你說,是也不是?”
“睦州之事竟有你一份?”聽他言畢,塵暮登時坐起身,驚道,“那些都是無辜百姓,你怎能?”
“一將功成萬骨枯,何況是區區一個睦州?!背A俯身下來,欺近她,“倒是你,身上究竟帶了什麼秘密,竟讓皇弟與北齊王如此?!?
這女子到底有何能耐,值得北齊願意拿礦山來交換?且他雖攪亂了朝陽的注意力,但憑朝陽對這女子的愛護程度,南宮洵就算從他這兒順利將人帶走,朝陽找得她也不過是時間問題,南宮洵又如何花這心思徒費力氣?然,瞧北齊的架勢,左右存了心思拆了他的皇弟與皇弟妹,索性他近時興起,何不再推一波,將這水攪得更渾些。
只有皇弟分了心,纔不會礙了他的道不是?皇弟既然偏頗美人,那父皇這江山,便由他來接手。
“比起我夫君,你的確更適合做帝王,可也只能是個暴君?!眽m暮一字一頓道。
她心裡比誰都清楚,真到了朝陽與朝華兄弟二人正面對決的時候,到得最後關頭,朝陽必不會對朝華下狠手,而朝華,卻不一定。
“夫君?”朝華忽然笑道,眼中嘲諷之色慢慢聚起,“喚得倒是親熱,卻不知他的從前你有否能不介懷?”
“你這話何意?”塵暮錯開他的目光,“你若想離間我與朝陽,還是趁早打消這個念頭。他人不在,便是你如何污衊他,也是無法對證?!?
塵暮耳畔突地傳來他的一聲輕哧,而後是他略帶涼薄與冷寂的言語,“你當真以爲他真心待你?你不過是他百般謀略中一個最像意外的算計罷了?!?
“我又如何相信你不是在算計我,算計他的情意?”塵暮徐徐道,掖在被下的手卻怎樣都無法用力了。
她信朝陽,可朝華的一字一句就像絲草一般緊緊地纏在她的心外愈收愈牢。
朝華低眸望著面色有些泛白的女子,“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崩^而又道,“前些日子我讓孫月茹送去的玉觀音像可是見過了?”
塵暮不語。
“看皇弟妹這模樣,皇弟大抵是沒好將那東西給你罷。不過也是,他怎會讓你對他起疑心,”朝華將她的默然收入眼底,又言,“皇弟妹恐怕不知,這東西來自南靈?!?
“所以呢?”塵暮看向他,“皇兄是想告訴我,我的夫君從一開始接近我就別有目的?”
那日她自看見與當初在北齊時途中遇了些事的聘禮一般模樣的由孫月茹送來的玉像,她便明白過來,這一切從頭至尾都有朝華的手筆。雖不知那東西有何用,但照朝陽謹慎處理的程度與朝華惦念得緊的樣子來看,此物定是不凡?,F今朝華又拿此物來迷惑她的視線,真當她是偏聽偏信的小姑娘不成?
朝華既然提到了南靈,記起之前朝陽也曾與她說起南靈珠海石時反常的言行,這會兒從未理清的頭緒愈見清晰了起來。她從不相信什麼命中註定還是一見鍾情,若說朝陽以前從不認識她,單單是因西瀾與北齊兩國聯姻才娶了她並付了一腔真心與她,她也同樣不信。朝華這如意算盤,倒教她稱了心。
“果真不是一般女子,”朝華只稍頓了頓,收了眼中一閃而過的訝色,“倘若我說,他從一開始接近你,便是聽了孫月茹的意思,不知皇弟妹,又作何感想?”
“不可能。”塵暮斬釘截鐵道。
“話可不能說得這般絕,若不然,”朝華湊近她,低聲道,“在本皇子洞房花燭之夜,怎就沒有她的落紅。”
“她……”
塵暮望著那人眼中戲色,怔怔不知所措,腦中一片混亂。努力告訴自己這都是面前這個人騙與她的,朝陽不會,不會與孫月茹聯手瞞她???,越是努力說服自己,眼淚就越不可控地順著面龐滑落。良久,塵暮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哽咽道,“在他親口告訴我與我親眼所見之前,我不會信?!?
“終有你信的一日,”朝華隨口繼道,“有人數日前向我要了你,你見了他,自是能知曉你想知的一切?!?
塵暮看向他,只覺眼前有東西拋了過來,下意識地接在掌中,待看清了手中的錦包,又聽那人邊走邊道,“吃飽了飯纔有力氣,何況他已等了你數日。”
掌心金絲繡線勾出的蘭花栩栩如生,一時間,她竟連真實與假象都看得不真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