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陽及沉彩的催促下,塵暮可算起了身用了些早食,離了穆樓隨三皇子一同趕往相府去了。
馬車行過熙攘喧鬧的集市,停在相府門前。不多時,有好事的百姓便三三兩兩地聚了上來。這幾日工夫,相府小姐之事鬧得城中沸沸揚揚,皆知小姐不在府中。一有緩行而過或暫作停歇的馬車,竊以爲是塵相千金偷著回來了,總要駐足等待一番,那結果自然是叫他們失望的。這一來二去,竟也沒磨了他們的性子,如今又招呼了三五好友候在原地打算一探究竟。
“出來了,出來了?!?
寂靜的人羣因這一聲轟然炸開了鍋,也不過片刻,又忽然地靜了下去,個個大睜著眼珠唯恐漏過一星半點的細節。
見著侍從揭開簾子,衆人屏息凝神——要知道,往日那些中途停下的馬車可是無人下來過,今日這輛,轎中人應與相府多少有些關係了。
“那不是西瀾的三皇子嗎?”
“是了是了,便是不日就要與塵相千金共結連理的那個皇子?!?
“三皇子大概是聽了風聲想來相府問個明白,這於兩國聯姻可是不妥。”
“這相府千金委實說不過去了?!?
就在衆人品頭論足說塵家小姐不是的當頭,先下了車的三皇子俊眉一蹙,朝他們冷冷地掃了眼,繼而側過身面向轎中已被侍從揭開一角的簾帳,一手負在身後,一手伸在車簾前。
衆人唏噓猜疑轎中所謂何人時,車廂裡頭便緩緩露出了一纖細的藕臂,順勢搭上了三皇子掌中。不待他們反應,轎中人“譁”地一下跳出,且正正好地站在原地了。好奇圍觀的羣衆反應過來的時候,只覺得腦袋有些不夠用了——那從馬車上下來的女子,不是別人,恰是他們這幾日時時掛在嘴邊的人——塵暮。
一些個轉過彎來的百姓斂了起先因爲驚疑而張開的嘴巴,暗暗地想:這塵相千金雖不至於流言所傳那樣與人鬼混不著邊際,可尚未同三皇子大婚呢,就曉得夜不歸宿還鬧得滿城皆知,真真是沒羞沒臊。今日得空回府,也不知偷著從偏門進去,非要如此高調,平白教人看了笑話。這樣的女子,賜給西瀾三皇子,怕是有失體面。
“這位姐姐,當日不是託我送信約了將軍府的小姐,怎的回來就成了一男子?”
塵暮才從朝陽莫名增大的力道中緩過神來堪堪站定,就聽人羣中忽地響起一道不輕不重的聲音。這聲音稚嫩,聽來是未束髮的小侍,這時響起,在頗爲安靜的氣氛中,愈發刺耳。
旁觀的人羣因了這一聲並不響卻足以令在場所有人聽得清楚的言辭,想起了之前相府丫鬟鬧上將軍府被趕出來的糗事,又紛紛將目光落在塵家小姐身上。
本來女子做法失儀已不合大戶人家的規矩,如今還多了個管教不嚴的壞名聲,再加上那酒肆中年輕小侍之辭,人人心中都有了想法。定是塵家小姐記恨容氏奪了陛下,存了歹心約她相見,哪知人家不領情,使得一早準備在外的塵家小姐遇了事端。府中丫鬟眼見自家小姐杳無音信,便尋上將軍府去了。右是容氏早先封了妃位,這幾日省親留在將軍府,卻是不想與塵家小姐再有些什麼瓜葛留人話柄的。
塵暮聞聲望過去,見說話之人比她本身大不了幾何,眼中卻透著一股子寒意。想著出事前青梨同她說的一酒肆小廝來相府送信的事,大抵有了眉目。塵暮只打量了他一會兒,遂看了看圍觀的衆人,徐徐道:“若你所言不虛,我差你送信與將軍府的小姐,試問你如何得知我約的就是她,而不是別人?”
那人輕嗤了一聲,即道:“送到上將軍府,又是交給將軍府的小姐,難不成你繞這麼多彎子約的旁人不成?”
“我約的自然不是她?!?
聞言,那小侍先是一僵,隨即笑道:“姐姐這是承認託我送信了?”
“說來倒是我小家子氣了,”塵暮偏過頭望了眼從頭至尾站得筆直的朝陽,須臾便含羞帶嗔地壓下頭去,柔聲道,“前些日子因一件小事同三殿下置氣,苦苦思索了許久纔想出辦法。我尋思著淑妃早前便回了宮不便見她,差人送信去到上將軍府,到底有人通稟到宮裡,好讓淑妃幫著將三殿下約出來,賠個不是?!?
“如今看來,這個辦法,卻是糊塗至極的。”
女子輕輕柔柔又稍顯懊惱的模樣光凜凜現在面前,此時卻不忍再多說她不是的。
原這淑妃省了親便急匆匆地回了宮,這他們倒是半分不知的。衆人想起那個送信小廝,目光漸漸變成懷疑之色。
“姐姐能言巧辯,我一個下人固然說不過,卻不知相府丫鬟鬧上將軍府一事,姐姐該如何解釋?”那小侍在衆人目光之下半分驚慌也無,反而將問題拋回塵家小姐。
衆人恍悟。雖說塵家小姐說得有理有據,邊上的三皇子也未曾反駁,想來應是作不了假,可說起那日鬧上將軍府的丫鬟,似乎有些矛盾了。
“是青梨莽撞,將事情搞得一團糟?!鼻嗬嫣崃艘乱o跨過門檻,走下門前階梯,看了眼衆人,一步一步走近塵暮,繼言,“本跟小姐說好候在府中,到得晚間始終未有小姐音訊,恰逢相爺因事不在府上。青梨一時心急,也知曉自己人微言輕,別無他法之下,只能代寫一封信,佯裝淑妃邀信與我家小姐,鬧到上將軍府,只爲了引起將軍府注意,好將消息稟報到宮中,看看能否尋到淑妃或三皇子的幫助?!?
青梨站到塵暮身側,一雙眼腫得不成樣子,輕聲喚道:“小姐?!?
她這幾日來一顆心緊緊揪著,只祈禱小姐吉人天相不會遭容雪那女人的毒手??蛇@日子一天天地過,她的盼頭就愈發得尖細而渺小了。方纔她聽閽者來報,說是府外又聚了一波百姓,本是未放在心上,又聽說外邊停了輛馬車,竊以爲是相爺回來,便急匆匆地去了。到得門口邊上,見著日日惦念的小姐全身完好安然站在人羣中同人對峙的情景,禁不住掉了淚。等情緒一過,正待她提腳欲衝上前之際,看清了刁難自家小姐的那名少年,不由怒從心起。這少年她自是不會忘——當日來府中送信的小廝——小姐不在這幾天,她去馮記茶鋪尋了數次,總不見那小廝身影,單今日小姐回府之時,他竟恰恰好地出現了,真教她恨不能踹得他此生再也端不了茶水!
恨總歸是恨的,不過青梨心裡打定主意將那小廝一軍解解氣,便藏身門角旮旯細細聽著小姐與他的對話內容,這才找到了時機幫了小姐一把,順理成章跟到小姐面前。
衆人聽到此,可算理出了“真相”的大致模樣。且瞧那小婢子紅腫著雙眼的樣子,應是自小姐不見聽了城中不實的流言後給急的。不過話說回來,這事矯正了,那麼塵家小姐失蹤的這幾日,竟是一直同三皇子一起?
“姐姐有個如此忠心的丫鬟,福氣是極好的。只不過聽聞姐姐這三日……”
小廝尚未來得及完全挑出她的錯,就見一粉面書生模樣的青年才俊從人堆中擠出來,口中嚷嚷著“讓讓讓……”
“這位姑娘,”書生擠出人羣站在塵暮面前,一手抱著散開些帛緞綢子包裹的書籍卷冊,一手推了推頭頂即將滑落的布帶冠,“你爲何走得如此著急,小生尚未報答你的救命之恩,怎能甩袖而走?”
塵暮瞅了眼突然冒出來滿嘴胡言的男子,下意識地將視線放到身旁一直未發話的三皇子身上。
那書生見塵暮並無表示,望了眼人羣,也將視線轉到朝陽身上,“公子,你雖說是最終救了我們,但到底小生還是要先謝過這位姑娘的,古語有云……”
“夠了,”三皇子涼涼地瞥他一眼,繼言,“你究竟想做什麼?”
“小生說了,小生要報答這位姑娘。若不是這位姑娘將不幸被流石砸中的小生救起,處理了小生的傷處,恐怕待得小生清醒過來,已是保不住這寫書問卷的手了?!?
書生說著,將書卷換到左臂上捧著,舉起右手,露出包紮後的手腕來。
衆人倒吸一口氣,瞧那嬌嬌弱弱的書呆子,恐怕繡花針尖擦破皮膚都是疼的了,現今擦傷多處落了疤破了手相,可不把人急得喲。
“小生知道自己礙了姑娘的原本的行程,照著姑娘跟公子的談話,替姑娘去求了符……”
書生從袖中拿出一塊煙雲色織錦符袋來,遞到塵暮身前。
青梨拐過彎彎來,雖不知這人爲何幫著自家小姐,但總歸是向著她們的。見塵暮不接,暗中撞了撞小姐的手肘,順著那書生的意思道:“小姐原是想著先去外郊求個符來,順順利利地得到淑妃娘娘的指點。奴婢偶感風寒,小姐便要奴婢留在府中好生顧著身子,不想竟因此未能伴在小姐身旁,還做出那等荒唐事來。”
事情到這裡,似乎一切都明瞭了。衆人眼觀鼻鼻觀心,朝肅立一側的三皇子看過去。
三皇子看了看仍舊呆愣在原地的女子,往人羣中瞟了一眼,接過書生掌心的符包塞到她手中,才偏過身子對著那書生道:“既然湊巧本皇子路過將你們帶回來,此事便這樣罷,若是在上京舉目無親,暫住她府上,以待來日報恩?”
“什麼?”塵暮聽明瞭朝陽話中的意思,驚呼出聲。
“小生昏迷之際身上錢財已被歹人劫了去,唯餘下幾卷書冊……”書生空出一隻手撓了撓頭,朝女子笑笑,“待小生日後考取功名,定報姑娘救命之恩!”
“可……”
塵暮張了嘴也只喊出一個字,就被三皇子拉拽著向大門走去,全然不顧及她的意願。
何時,相府輪到這廝管著了?
“哎,等等、等等……”
街上再響起書生因奮力追趕略顯疲累低抑的聲音時,留給衆人的,已是相府緊閉的一扇朱門了。
如此,這件事可算告一段落了——至於他們聊得熱火朝天的談資——也不過是道聽途說又添油加醋的話本罷了。看那三皇子護著塵家小姐的樣子,定是塵家小姐有過人之處,如何需要他們這些人操心了。
“你的目的?”
塵暮被三皇子強拽著進了府,走至府中後園才得以將自個兒的衣袖從他掌中解救出來,作勢瞪了他一眼,轉過頭問向那跟進來的書生。
這書生看著像樣,卻不知誰人派來的。若弄不清他的來歷便放在身邊,著實是個危險。
“姑娘心細,小生自然不敢欺瞞,只這主子的命令,屬下卻不能不行?!?
塵暮再看了看面前捧著散開一角布帛書卷的書生微低了頭,略一思量,又道:“哪個主子?”
“姑娘只需留下小生便是,萬不會令姑娘後悔?!?
這是強行塞人與她?
塵暮揣度了良久,記起之前朝陽二話不說代她應下這書生,現在想來,莫不會是他的人?三皇子多少精明腹黑的貨,這般爽快而隨意地接手這人,其中必定有蹊蹺。然倘若那書生是他的人,何不光明正大告與她?按他的性子,對她大抵是不會用那些七拐八彎的心思的。
塵暮拿眼偷看向三皇子,那人依舊一副事不關己的冷漠模樣,隨即將這份猜測拋出腦海。
瞧他那張高高在上的冰山臉,如何會拐著彎護她。
究竟,是誰人暗中相助?
“小姐,”青梨走上前拽了拽自家小姐的袖口,低聲道,“青梨看著此人並非歹人,且再多一人確保小姐的安危也是好的。拿這次事情來說,青梨也有顧不到小姐的時候。這種事萬一再多來幾次,青梨連個忙都尋不到人幫,便只能在府中揪心枯等。”
也是,青梨她一個婢子,平日裡有她在,府中丫鬟自是待她畢恭畢敬小心伺候,也正因此,青梨自小遭同院的幾個丫鬟排擠。時間一長,連那些與青梨一道進府的幾個姐妹都同她生了嫌隙,道是青梨使了計做了她貼身侍女。先前若不是她剛來相府將她接回自己的院落,指不定青梨還要怎麼被她們欺侮。
也不知她不在的這些日子,青梨該是怎樣得鬱結難抒。
想到這兒,塵暮唉聲輕嘆了口氣,“那你便留下罷,過會兒我讓玉娘將東廂的客房騰出來。”
“這段時間讓青梨帶你熟悉府中地形,若有中意的院落,告知玉娘便是。”
難得見青梨那小丫頭使出吃奶的勁兒挽留一陌生男子,她自然不能拂了她的意。再者,可不像青梨說的,自己同青梨也沒有時時刻刻綁在一起,萬一再有個好歹——雖說看來是個文弱書生,總比她們兩個姑娘家家的有些反抗的能力——她與青梨,那書生總是能顧到其中之一的。
塵暮書生來書生去地想了有一段時辰,突地發現自己竟忘了問那書生姓甚名誰,便問他:“喚什麼名?”
那書生似是一震,顯然沒有料到塵暮問他這個問題,正在“編纂”自己名字的時候就聽塵家小姐身旁那個貼身侍女朗聲潤了潤喉,揚起臉朝那小侍女看過去,見著那女子不停朝塵家小姐擠眉弄眼的憨態,一時禁不住笑出了聲。
青梨忽然聽那書生笑了,正正地看過去與之對視了一眼,登時紅了臉。也不見她再作思慮地,就急急地衝上前拉過那書生的衣袖往園外拽去。
小姐這般肆無忌憚地在三皇子面前問及其他男子的姓名,本就不合規矩。她暗中提點,卻不想自己的糗態竟都被那書生看了去!
“恕在下唐突問一句,姑娘是要帶在下先去熟悉地形了否?”
他本待在邊上倒也閒適,這會兒冷不防被那淘潑的丫鬟拽出了一段路,心中竟未生半分不耐。想是這丫鬟先前幫著他說話,才就覺著她方纔模樣也是小女子性情,便決定順著之前的話茬接了下去。
矇頭拉著人便走的青梨這時忽地聽到那書生的言下之意,猛地將頭擡起,四下看了看,見自己與這書生已出了府中後園,礙不了小姐同三皇子相處的機會,一下鬆開那書生的袖口,道:“你莫要再笑我,既然小姐吩咐了我帶你熟悉地形,早些晚些都是要過一過的。你既開了口,那便現在帶你去熟悉熟悉也不是不可的?!?
“對了,書呆子,你還沒告訴我你姓甚名誰呢。”
青梨絮絮地講了一串,突然話鋒一轉,問道。
聽了小丫頭喊他“書呆子”,那書生扯了扯嘴角,下意識地抱緊懷中的書卷,低聲道:“容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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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如此不經我同意便隨手接了個燙手山芋給我?”
塵暮定定地看著朝陽,直到雙眼盯得疼極才敗下陣來,頹唐地問道。
三皇子眉梢一挑,面上默不作聲,但是心裡的小九九打得卻是起勁兒:這樣光明正大地往她身旁塞人,不僅能保證她的安全,還可以知曉她每日的活動,簡直是好到不能再好了。只不過這女子竟不在意身份到如此地步,逮著男子便隨口問及姓名,看來他以後教育她的道路可謂是任重而道遠。這鬱結歸鬱結,然而她的話卻是給他提了醒。這容四總不能頂著這破名兒應付她——也不知是誰,當時懶得起名,就以數字給屬下排了序。不過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容四放她身邊,他多少能安下心來便是。
“發什麼呆?”塵暮扁扁嘴,嘟囔了一句。
三皇子回過神來,道:“如何會是燙手山芋,日後你便知曉他的好了。”說完徑直朝她的院子走去。
“你怎知他於我有益,莫非真是你的人?”
塵暮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前,心想著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畢竟某人昨兒個還保證道不會教她受委屈……
“本皇子的眼光何時出過差錯?”三皇子放慢腳步等那小女子跟上來,頭也不回地道了句。
塵暮在後頭悶聲哼唧了聲,跟著朝陽的腳步慢吞慢吞磨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