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時節的氣候總是變換無常,在原主意識中,往年北齊這個時節交替的當口總是易感風寒傷病的。偏穆樓這處,雖時時有風從四面飄來,竟也沒得陸上那般令人難捱。
來穆樓的日頭漸近尾聲,此刻遠處暮色潑染,火紅火紅的一片甚是好看。塵暮立在西窗邊上攏了攏沉彩爲她披上的薄紗,伸展了因許久不曾動彈過而稍顯僵直的臂膀,往身後探了眼,發覺沉彩也不知去向何處了。
“不多添件衣裳?”
一道極熟悉的聲音自後向前傳了過來,惹得方纔收回視線的女子身形一僵,驀地回過頭來。
他就如此出現在她面前,沒有解釋,失卻語言,可似乎一切都不需要言語。
“你怎會……在這兒?”
“西瀾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便來尋你了。”朝陽走向面前直愣愣站在原地的女子,聲音愈發輕柔,“這幾日氣候反常,杵在窗口吹冷風做什麼?”
他本不欲現身,然見她不知休地朝著西面棱窗怔了整整兩個時辰的神,他便不想繼續待在暗處。這個念頭才冒出來,腿腳就不聽使喚地走到她身後了。
西窗,正對著西瀾呢。
幾日不見,這女子,也會念他了。
“你莫也不是來遊園反被捲進來的罷?”
朝陽垂下頭瞅著跟前甕聲甕氣朝他調侃的女子,料想她被“接來”穆樓時的情景,不禁莞爾。她身無功夫,自然是用最尋常的法子被“請”到這裡來的,只不過——容家女兒害她遭的水,便是怎樣都要還的,暫且先給記上一筆,待日後悉數奉還。
朝陽又低頭看她,半似鄭重半似玩笑道:“你這逢人便去探個究竟的性子必得改改,那等著套住你的圈套也不是個個都存著漏洞可鑽。”
“纔不是……”塵暮犟嘴應了他一聲,話未說完仰起臉望向同她認真說話的男子,“你是說這本就是容雪設下的圈套?”
“倒還沒有迷糊到半點心思都沒有,”朝陽思忖了會兒,又取笑她道,“本殿下勉爲其難救一救還是能用的。”
塵暮躲開朝陽襲向自己腦袋的大掌,反駁道:“我留了心眼讓青梨帶著那封信箋去上將軍府討個說法了。”
“容雪她既然是差酒肆小廝送來的信,定是身在宮外,且上將軍是不知的,否則爲何避開將軍府從酒肆中來?”
“將軍府說了,那根本不是他們小姐的字跡,而是有人冒名頂替。”朝陽看著她,徐徐道。
“怎麼……”
“她應是猜到了你的心思,才尋人代的筆。”朝陽繼續望著有些懊惱的女子,道,“此番你出去,也是沒有證據指證她的——何況那個送信的小廝,若不是當日被滅了口,便是收了錢向著她的,決計讓你討不得好處。”
如今局勢,怕是明日塵暮安然到了府中,北齊的流言也會愈演愈烈。女子未出閣便夜不歸宿,尋不著人便鬧與他人,這等髒水,上將軍府定會往丞相府潑,屆時他這小妃子的名聲可就不好聽了。
朝陽眉目再深了些許,恍惚瞥見她面上緊緊皺成一團的秀眉,脫口道:“有我在,決不會教你委屈的。”
“先用膳罷。”
這女子杵在窗邊上良久,外間反反覆覆探進身子來的婢子摸不準她的意思,沒好出聲喚她,正巧他現了身,那婢子時不時地往裡邊瞅上幾眼,就盼著他提醒她用膳。事關她的身子,他又怎會視而不見。
“還好父親這幾日不在府中,不然又得爲我擔心。”塵暮長吁一口氣,順著他的意思招呼了一早候在門外的沉彩,安安心心坐上位置,顯然是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朝陽瞟了眼上桌的幾樣菜色,自是明瞭穆樓樓主的用心,只那心中甚不是滋味。及婢子退出房間,遂言:“如今鬧得滿城風雨,右相早晚是要知曉的,何必做些掩人耳目之事。”
“那也是有驚無險,好歹我是好好的一個人站在父親面前,左不過挨一頓罵的事。”
塵暮夾了根翠綠的青菜嚼得歡,見朝陽並沒有動碗筷的意思,索性就將自己眼前擺著的一碟小炒青菜一掃而空了。
“慢些。”
朝陽忍不住出聲打斷狼吞虎嚥毫無吃相的女子,雖是嫌棄的語調,但心裡卻是暗暗將她的喜好記下。
想來近段時間與她相處,除了那次上她府中蹭飯,平素似是並無多少機會了解她的喜性。擡眼看向她,餘光掃過兩側藏不了人的幾根樑柱,言:“你歡喜什麼?”
“什麼?”
塵暮疑心自己聽岔了,停下手中動作,正正地望過去。
“無事。”朝陽自覺有些難以啓齒,躲開她迎上來的灼灼目光,動了動碗筷,若無其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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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不走嗎?”
塵暮可勁兒盯著榻前幾步距離悠哉遊哉將她看著的男子,終於耐不住朝他問出了聲。
這人自打晚飯過後便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唯恐她倏地不見,便連她如廁之際也不放過,生生等在門口——叫她如何好意思方便了。再看現在這架勢,是想賴住不走還是看著她就寢?
“睡罷。”
朝陽背過身去,跨出一步,又覺著不妥,轉身大步走到榻前。“我爲何要走?”
他似乎沒有告訴她,他昨日尋來了穆樓,自穆非餚那裡交易來她的住處後便巴巴地找上門來了。因著不知如何向她開口,便先隱在暗處看著她——自然是做了一次爲人不齒的樑上君子。不過照她的脾性,還是不要告與她知的好。
果不其然,那女子聽了他的反問後一臉忿忿的模樣,半晌尋不出話來駁他,最後只嚥著聲道,“我與你雖是板上釘釘的夫妻,到底沒有大婚,更不用說是藉著……”
“板上釘釘這個詞,”朝陽打斷她未能完全說完的話,再次走近她,輕聲道,“用得太蹩腳。”
“睡罷。”
塵暮正想著怎麼再駁回去的時候,“譁”地一下燭燈滅了下去,和著羅帳翻動的輕微聲響以及絲帛鞋靴被踢落在地的響動,那人竟眨眼的工夫躥上了榻。“喂。”
她喚了幾聲,終是聽不到迴應,伸了手向後摸了摸,碰到他仍有些涼意的衣衫,心中莫名掀起了幾些波瀾。
他尋她,定是不容易的。
塵暮的小手無意識地在那人身上劃來劃去的時候,可苦了這位夜半爬牀的三皇子。朝陽忍了幾忍,到得忍不了的時候才翻身“騰”地半撐起身子將她不停作亂的手併到她身前,順勢抖開錦被,伸出一隻臂膀橫在她腰間將她牢牢箍住,沉著聲唬她道:“再亂動可就真的要成爲本皇子的皇子妃了。”
覺出懷中女子僵著身子安分下來後,三皇子滿意地緊了緊右臂,將自己同她靠得更近些,輕聲道:“累了就睡罷,明日送你回府。”
許久之後聽出前頭女子極爲微弱地“唔”了聲算作迴應,朝陽無聲笑了笑,藉著適應下來的黑黢黢一片描著她的輪廓,闔眼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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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暮早時醒來卻是被憋醒的,醒來之時睜了眼猛地見著三皇子放大了好幾倍的睡顏,緩了幾剎纔回過神,小心翼翼地抽回自己大手大腳緊緊纏住他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
明明昨兒個被強迫二人同衾,待她醒來竟成了佔他便宜的模樣——委實有些說不過去。本以爲昨晚會整夜整夜地失眠,不成想自己睡得倒是極爲安穩。
塵暮仰起頭來細細看他。
他生得極好,皮膚也不差,睡著的時候沒了平日裡事事與她作對冷冷嘲諷她的樣子,只餘下憨憨的“嬌態”,令她格外心生愛憐。尤是他那對淺淺撲閃的睫羽,撩得她心癢癢。本著趁他睡著不會發現的心態,擡了手慢慢慢慢靠近他的面龐,忖著心思去輕觸他的睫羽。
“啊。”
睡夢中的三皇子條件反射地抓了偷襲自己的手,未留半分餘力。聽到女子呼痛聲,纔不明所以地睜開眼,與她對視。
互瞪了半刻,三皇子頹然鬆開她的皓腕,見她白乎乎一片上幾道紅痕,眼眸一暗,不自然道:“疼嗎?”
他自小沒幾多安穩覺可睡,養成了無人近他身的習慣,若不是先前熟悉她的味道,恐怕這時躺在他眼前的,便不是活蹦跳調的塵暮了。
見她不吭聲,朝陽略低頭俯著她,默了幾瞬,又言:“讓你抓回來?”
不等她回答,三皇子便動了手臂擺到她面前,這一動,才發覺自己全身的骨頭酸酸脹脹,頗爲難受,往下望過去,就見著那女子擱了一條腿放在他腰處,不禁低低笑起來。
“你笑什麼?”
塵暮還在著惱自己先前的行爲,忽地聽見朝陽的低笑聲傳來,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看到自己尚來不及收回的腿,登時從他身上撤下來,頭也不擡地解釋:“定是你昨兒夜裡將我放上去的,決不是我自己擱上去的。”
“我保證。”
塵暮又道了句,顯然有些掩耳盜鈴的形式了。三皇子也不挑破,只推到心裡放著,“不氣了?”
“小姐,起身了。”
外頭傳來沉彩的聲音,朝陽看了眼身前的女子,收了玩笑色,道:“起罷,時辰不早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