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此,御書房霎時傳出了西瀾王開懷的笑聲。
三皇子對面前笑得半點正形沒有的帝王表示無感,護好因喚了聲“父皇”而小臉兒通紅不知所措的小人兒,作勢就要離去。
“回來,”西瀾王止住笑,嚴肅道,“孤準許你們走了?”
塵暮凜了凜氣,想這西瀾王變臉得好生快,方纔還那般開心,只眨眼的工夫便又將他那帝王的氣勢放了出來,她那顆小心臟正給懸著,要不是身旁還有個朝陽,真不知自己今日踏進這御書房會是何等的局面。
反觀三皇子,倒仍舊是一副不上心的樣子,聽了座上之人發的話,嘴角幾不可見地抽了抽,也不轉身,就握著塵暮的小手背對著西瀾王,“西瀾王還有何事?”
別以爲他看不出他打的什麼算盤,即便他的小妃子認他那父皇,他也不會這般輕易就順了他的意。當年若不是他一心顧著收權,對戚氏無所防範,他的母妃焉會落到那般境地?
戚氏一日不除,他一日不會與他冰釋前嫌。
西瀾王聽出了他話中的不耐,又再看了他一眼,認真道:“依你之見,將孫家千金許給你皇兄,真當合適?”
他本意是將那女子配與他的,怎料他這皇兒也是個死心眼的。至於方纔他提的那個建議,他並未沒有過思慮,只這其中牽涉甚廣,不可一下便將這局給定死。
今時戚家勢力雖不如他初初登基之時那樣大,畢竟是兩朝重臣,即使他已削去了護國公府部分的勢力,比之今時一般肱骨之臣,仍是綽綽有餘。且那孫滬江,雖是個文史之吏,桃李天下談不上,可縱觀整個西瀾,再無一人風頭盛於太傅。他若想使點什麼詭計,只消坐在府上頭一點筆一甩,京城大小文官便是見風使舵地跟了去。流言雖能止於智者,但三人亦能成虎,傳的人多了,假的也變成真的。
西瀾王目光流連在因自己的再次轉過身來的二人身上,面上無多餘的表情,內裡卻是暗暗焦急。
帝王之術首要,便是居安思危。
孫家那女子明眼人皆看得出來是整顆心撲在他這皇兒身上,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又不能強逼了皇兒納她。若非當年遇見他母妃,他怕是終其一生也體會不得相思相戀是何種滋味,那麼今時他大抵是硬塞也要將那女子塞到他殿裡去的。那樣一股勢力若不收爲己用,要麼毀之,要麼將來用來對付自己。顯而易見,他這皇兒棄了前者,因爲他那正妃。
當今局勢,孫家小女與他的小皇媳是兼不得容了。他擔心的,倒不是孫滬江對付朝陽,正如他說的,將來若是到出兵之時,那些個文臣只要不被嚇得屁滾尿流礙著武將的路,卷著細軟逃離皇城不給將士們添堵還是好的。他掛心的,是他的小皇媳罷了。
適才孫家小女的表情他看得清楚,且就今日她於御書房外求見並要求他的小皇媳前來,他便知曉那女子心中依舊放不下朝陽,而他的小皇媳便首當其衝平白做了她發泄的對象。
女子名聲最爲重要,尤其是嫁與天家的女子。她今日能以他的小皇媳涉足青-樓爲憑,欲拉其下馬,明日焉不會借他父親之力散播其他謠言,甚於以史官之言逼迫朝陽休了他的小皇媳。
“長幼有序,這點道理想必聖上還是懂的。”
三皇子斂下眸,不甚在意道。
西瀾王一面思慮著孫家小女的事,一面忽地聽這面前的小兔崽子還與他打著官腔,不由沉下臉來,“你知孤想聽的不是這個。”
他倒好,挑了個最冠冕堂皇卻最無實際緣由的理由搪塞他,也不怕他的小皇媳笑話他。他正這般想著,只見他的小皇媳扯了扯他那皇兒的衣袖,搖了搖頭。西瀾王看在眼裡,作勢垂下頭等著朝陽同自己認真說道。
“孫太傅一生以清廉處世福澤後世自居,因此位及太傅之時門下士官數多,換言之,孫太傅能有今日影響,只因他未在世人面前表現出他的貪慾與權欲,”三皇子拗不過身旁之人,安撫了了會兒同自己鬧氣的小人兒,才正色道,“然前段時間鄆城民暴一事,已讓孫太傅在世人面前的形象有所傾塌。”
當日朝堂之上,孫太傅駁崔書之接掌鄆城的場景他至今記得分明。他早看透那些個賣弄才華故作清高的讀書人,他們露出尾巴之時他反倒沒那麼震驚。孫太傅身爲鄆城貴族,若不是先前鄆城直接隸屬於朝華他尚不敢動什麼心思,否則單憑他的身份,又何至於龜縮在京城孫府,“兩袖清風”地教書育子弟?
“是言孫太傅心術不正,究竟會陰溝裡翻船,終有一日自毀多年根基,”西瀾王沉思了會兒,從御案上仰起頭來,看向面前的朝陽,微微扯起脣角,“皇兒這又是何意,怎的不爲皇兄多考慮考慮了?”
“呵,”三皇子冷笑一聲,眼中的溫情悉數褪去,“這不正是聖上所想要的?”
他若爲朝華與孫月茹賜婚,表面上是滿足了自己的需求,實則遠說不過是平衡他與朝華的勢力,近說一則爲了安撫孫太傅,二則,給護國公府再添一份“厚禮”。
他不信這層,這龍椅上的一國之主會看不真切。只不過是要他說出來,說給他的小皇子妃聽罷了。不過既然是給她吃顆定心丸,他就讓他如意一回又何妨?
“聖上日理萬機,朝陽就與皇子妃先行一步,不打擾聖上了。”
三皇子也不再看座上之人越沉越暗的臉色,隨口道了句便牽過小皇子妃綿呼呼的手朝著外頭走開了。
西瀾王望著眼前總不將自己放在眼裡的小崽子俊朗的背影,抄起手邊一支做工並不精緻的狼毫就要扔出去,擡手之際瞄到狼毫上熟悉的刻紋,驀地一驚,心怯怯地握回掌心,端詳了甚久才小心翼翼地放回金木鏤中,又唉聲嘆氣地發了會兒呆,纔將英悟喚進來。
這處塵暮乖巧地任朝陽牽著走出好一段路,才掙脫了他的大掌。
“怎了?”三皇子不解道。
“你平日,就這般與西瀾王說話的?”
她怎麼瞧怎麼一個怪異,雖則身在皇家父子因權位隔閡在所難免,但按方纔西瀾王在御書房裡要她喚聲父皇來看,這西瀾王是真心歡喜朝陽這個皇子的,可朝陽他……
“不會那樣待你就是了。”
三皇子別開眼,朝走廊外看過去。
這久擱在心裡的事,豈能說忘就忘,除非,母妃原諒了那人。
塵暮望著忽然落寞下來的身影,心中難受,情不自禁地走到他身後,將手塞到他掌心中,“你要敢那樣待我,我就……”
“就如何?”
三皇子大掌一合,握住送上門來的小手,轉身問道。
她還是第一次,主動關心自己。
塵暮一開始大著嗓子爲自己鼓氣,可話說到一半突然發覺就接不下去了,再被他那麼一問,腦子直接就打成一片死結。
“呵,”三皇子悶聲低笑道,“不會有那一日。”
本就是無稽之談,又何必非要她答個所以然來。
二人安安靜靜地走著,身後跟了一批落陽殿的侍女以及不知何時在的一個侍衛,走過御花園繞開一衆妃嬪之後,三皇子偏過身看向一直跟在後頭的女子,柔聲道:“若是累了便回落陽殿,我殿中有些事要處理,晚間再來。”
前些日成天圈著她悶在落陽殿,這皇宮她大抵還是沒有走過的,此行既然出了落陽殿,便讓她玩一回也好。左右是在宮中,生不了事端,且他二人走過御花園的時候,他可看見了不斷向她瞟來眼色的朝藍。再者,今晨二人關係突飛猛進,大約與她晨時尚未醒透有幾分關係,現在這腦袋清清的,她恐怕不見得就會再從了他的。而且昨夜之事,他還要去容四那裡問個究竟。
“好。”
塵暮應了聲,因了他話中那句“晚間再來”聯想起早晨二人間曖昧的氣氛,面頰上倏忽飛上幾片紅霞。
她今晨匆匆過來,只讓青梨束了發,連妝都未上便去那御書房了,此刻雙頰酡紅,讓三皇子看得真真切切。眼中劃過一抹欣喜,打眼瞧見貓著步子借假山探過來的朝藍,擡手撫過她半邊面頰,低聲道:“我心甚喜。”
言畢又再捏了捏她紅潤的微胖的臉蛋,才就領了侍衛向丞陽殿方向走了。
難能第一次塵暮紅著臉沒再還手,一是自己實在比不過他手速,他若想避開他,自己怕是連個衣角袍子都碰不到的,二來這光天化日後頭那麼多人看著,她又怎敢如他一般旁若無人。
“還在看他啊。”
朝藍見著朝陽是真走了,纔將身子從假山後挪了出來。出來後看塵暮仍是望著朝陽走的方向久久未回過神來如一尊望夫石一般立著,壞心一起,便對發現了自己的一干侍女打了手勢,自己躡手躡腳地走到塵暮身後,突然出聲道。
正在神遊的塵暮哪能這麼禁人嚇,又被點了心思,登時猛地一頓咳,整張臉都給憋紅了。偏那朝藍像不是罪魁禍首似的,有一下沒一下地給她順著氣,嘴中還唸唸有詞著:“我說你慢點啊,不帶這麼咳的,再咳下去我那皇弟還得殺回來對我動手了。”
不提朝陽還好,一提朝陽,塵暮剛纔緩過一口的氣又沒給順下去,咳得更厲害了。
青梨在後頭憋笑憋得難受,走上前朝朝藍行了個禮,喚了聲:“二公主,交給奴婢罷。”
朝藍瞅瞅左右自己似乎是來添亂的,乾脆頷了首退到一旁等著。
“公主,你是嫌昨兒害得我還不夠淺嗎?”
塵暮緩過氣來,無奈道。
她與朝陽一道繞過御花園的時候就看見了朝藍,尋思著這妮子是個耐不住的,早晚會來尋她,只不想偏偏挑在這麼個尷尬的時刻。
“你沒事罷?”
朝藍一聽,心一提,拉著塵暮轉了個圈,也沒見她呼痛或有不適,又道:“皇弟該不會對你動用私刑了罷?”
那種見不著傷口的譬如繡花針戳在身上……前朝妃嬪沒少對不聽話的宮女用過這種刑,皇弟該不會變態到對自己的妃子用這般手法來懲戒罷?
塵暮白眼一翻,順著她的話,道:“是啊是啊,本姑娘差點被他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