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走上前,笑嘻嘻地扯掉裹著榻上之人的錦被,直到扯出沈長策的腦袋才滿意地退開半步,評審道:“這纔像個人樣。”
沈長策嘴角微抽,哼道:“傳聞焚丞閣的藥師蹤跡難尋神秘莫測,在我看來,不過是狗皮膏藥一塊。”
“此言差矣。鄙人雖不才,但治治某些吃藥無賴還是有些法子的。”
“哼,”沈長策翻身坐起,睨著他,“你道如何?”
他可沒忘這人是怎麼個配藥法,別的不說,僅在他的認知中,殷往這人是能苦到何種境界,絕對不給人嚐出一丁點的蜜餞味道來。
興許,多半是故意的。
殷往走到沈長策跟前,拉開他胸前的衣袍,修長的食指拂過滲出血絲的傷口,發出幾不可聞的一聲低嘆,“留不得了。”
“不用你出手,”沈長策推開橫在他身前探查的手,聲音漸冷,“我自有分寸。”
“你若真有分寸,也不至於落到這個下場。”殷往收起嬉鬧的神色,瞟了眼沈長策的胸口,“這幾日,還是安心靜養的好。”
沈長策甩甩暈沉下來的頭,察覺到睡意密密麻麻地襲來,只張了張嘴便一頭倒回榻上。
將沈長策安置好,殷往吩咐了下人候在門外,擡眸看向碧藍如洗的蒼穹,瞳孔微微渙散。
這天,早就該變一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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瑩青繚白的薰煙從爐鼎裡嫋嫋升起,而後潰散。“如何了?”
“上將軍自昨夜收到聘禮被劫的消息,便派人前去一探究竟,所幸途中未曾耽擱,並與三皇子的人先後抵達芙蕖,現已帶著聘禮運至右相府上。”
南宮潯放下狼毫,鋪平案上的書畫,待墨跡漸幹,才擡了頭,道:“你說這聘禮究竟是真是假?”
站在御案前的暗衛稍稍一愣,“屬下不知。”
“嗯,不錯。”南宮潯拿起仍舊未乾的畫卷,低語,“左不過西瀾內部的事,朕確是該置身事外。”
“下去罷。”
暗衛應了聲,須臾消失在原地。
南宮潯似乎極爲歡喜這幅新作的畫,愛不釋手地劃過尚有墨漬的懸崖,以及其下的一處山洞,任墨跡沾上指尖亦似無知無覺。“烏水崖,聘禮。”
朝陽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如何兩頭相顧,算著天下又算著她?
正如南宮潯所料,彼時的朝陽已安身坐在相府大堂之上,與接到消息趕忙回府的塵相寒暄著,目光卻時不時地落到猶自喝著閒茶的女子身上。
今日她穿了件淡粉的羅裙,將她整個人映了幾分靈氣。不過憑她好動又不安於居室的性子,又何須衣裳的陪襯?左右是礙著塵相的面子,做個嫺靜溫婉的模樣給他看。
可塵相不知的是,他早將她的小性子摸了個透徹。看那小丫頭唉聲嘆氣的無奈神態,只覺著有趣。
塵風凜順著三皇子飄飛的視線看到了自家垂頭喪氣的小女身上,本悠閒的神情一僵,輕咳了咳,卻不見三皇子有所反應,便喚了他:“皇子?”
“嗯?”朝陽轉回視線,“塵相有何異議?”
“三皇子與小女的婚期?”
“自是越快越好,”朝陽看向對面座位上垂著頭把玩十指的女子,輕笑,“婚宴定在西瀾,屆時還需塵相走一趟,如何?”
塵風凜暗自嘆了氣,卻也沒太大的意見。
這嫁出去的女兒,猶如潑出去的水,理當以夫家爲先,何況是像三皇子這般的天家貴胄。然而小女要是有意,北齊這邊的婚宴也是需要辦過的,而日期自然得安排在西瀾正婚之後,“小女若無其他要求,就依三皇子所言。”
“父親,你說我什麼?”
塵暮擡起垂了許久許久的腦袋,問道。
那兩人坐在她對面,放輕了聲交談,不就是不想讓她聽著。可畢竟距離有限,再怎麼樣也是多多少少聽進了些,尤其是父親談到“小女”的時候,定是說她無疑了。
塵風凜見小女正好說起話來,便問她:“暮兒,你與三皇子的大婚辦在西瀾,北齊這邊,可還要再辦一場?”
“大婚?”塵暮驚呼出聲,半晌回過神,自覺不妥,作勢想了幾想,又道,“父親不必鋪張浪費,這大婚一次便可。”
塵暮趁著自家爹爹垂下眼的當口,對座上的朝陽好一陣齜牙咧嘴。
她是想著,大婚的事宜決計是朝陽那廝提起來的,他巴不得早些將她弄回西瀾,這樣天高地遠的,折騰起她來也無人能管。至於那二次婚禮,何必在北齊這邊再辦一次?她可不想和離之後上個街都要被指指點點。
“本皇子倒覺得有必要,”朝陽輕飄飄地看了看朝他瞪眼的女子,對著塵相道,“北齊畢竟是令千金的故土,這裡的一草一木也應共享比翼的喜事,讓天地神明做個見證。”
“三皇子有心了,如此再好不過。”塵風凜連聲應下,心中歡喜。
原本聽著自家小女無意再辦婚宴,心裡鬱結。想他北齊纔是小女土生土長的地方,這裡的一切都有見證她婚姻大事的資格。現今聽得三皇子的意思,便與他一拍即合,那小女的意願與否,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父親!”
“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休得胡鬧。”塵風凜不等小女再申辯,一語堵了她的話。
朝陽看著那小人兒想發脾氣卻又不敢發,一張小臉憋得厲害的模樣,強忍笑意,轉頭對著未來丈人道:“具體的時辰有勞塵相再定奪,本皇子去看看出了紕漏的聘禮。”
“我也去。”塵暮看準了時機跑過去,揪住朝陽的袖口,站在他身旁。
朝陽望了眼依在他身側的小人兒,迎上塵相有些抱歉的表情,道:“朝陽便與令千金一同清點禮單去?”
“好。”塵風凜也起了身,見小女不知死活地拉拽著人三皇子的袖子,嘴中振振有詞,也不知又說了多少胡話。
三皇子去看昨晚出事的聘禮,暮兒也跟著,只會讓旁人說三道四,小的不說,大了被有心人利用,亦能借此挑撥西瀾與北齊的關係。
但是三皇子都沒表態,他也就睜隻眼閉隻眼過去了。小女這往後的日子,只怕得仰仗三皇子了。
“姓朝的,你存心膈應我不是?”塵暮自打出了自家老爹的視線範圍,癟下的膽子又肥了起來,一出門轉過廊道便質問上了朝陽。
“怎麼,愛妃難道不想在北齊好好地辦辦喜事?”朝陽低頭看她,眼底流動著神秘的光彩。
塵暮嚥了咽口水,躲開他的視線,支支吾吾道:“我……我們……早晚都……都要和離的,何必……何必興師動衆?”
“噓……”朝陽伸出食指封住小人兒開開合合吐不出叫他舒心的話的小嘴,輕聲道,“這話只能藏在肚子裡,可懂?”
脣上傳來他食指微涼的觸感,聽不清他說了什麼,只聽到來自胸腔快速而清晰的跳動聲,響亮而毫無規律。
“呵。”朝陽低沉一笑,拿開食指,遂盯著她的眼睛,極慢極慢地靠近。
塵暮看著突然放大的臉,慌忙低下頭走到前頭,快速地說:“你不是要去看聘禮嗎?”
朝陽直起身,跟在腳步微有些錯亂的女子後邊,自在地放慢了步子。
塵暮好奇地回過頭,與朝陽含笑的視線撞到一起,驚得一下轉過頭,懊惱異常。
偏偏上天給了他一副頂好頂好的面容,她又是個外貌協會的成員,這似乎已註定她失敗的結局?“走過了。”
“啊?”
“愛妃一個人矇頭走,本皇子實在放心不下。”朝陽幾步走到小人兒身側,將她的小手握在掌中,繞開她先前的方向,走到另外一邊的道上。
塵暮擡頭看他,“你怎麼知道我走錯了?”
朝陽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帶著她走上游廊,“你這般,如何讓我放心得下。”
他的聲音很輕,輕到讓塵暮覺得是自己的錯覺。仰高了頭看他,竟莫名覺著安心。
“三皇子。”上將軍一行人候在相府前院,看見並肩而來的兩人,也只片刻的恍神,頷了頷首便退至一旁。
“上將軍有禮了,”朝陽不著聲色地將塵暮拉到遠離容成武的右手邊,繼道,“幸虧上將軍的鼎力相助,才讓聘禮安然到了相府。”
容成武斂下眸子,“老臣惶恐,恨不能親自護送,亦憂心聘禮是否完璧,還請三皇子開箱檢驗。”
“放肆,聘禮豈有說拆便拆的道理,北齊可是信不過西瀾?”
朝陽擡手示意護送的侍衛退下,瞟了眼容成武身後個個將手按在劍柄上的護衛,慵懶道:“不得無禮。上將軍也是奉命行事,何必計較。”
“上將軍若是執意要看,本皇子倒是無所謂,只是塵相千金的意思,卻不能不顧及罷?”
“三皇子說的是,”容成武擡眼看向面前風華正盛的男子,繼而轉向一臉茫然的塵暮,恭謹而問,“不知塵小姐可否賣本將一個面子,打開聘禮一看?”
塵暮垂著頭思考。他用“本將”的稱呼,何嘗不是警告之意,可是開箱檢驗聘禮又委實不像樣。這種不利己的事如何叫她爽快地答應?
掌心驀地傳來朝陽滑動指尖的細微感覺,塵暮細細地體會著。待他寫完了他想說的,她愣了一會兒,糾結已久的心好似打開了一扇窗,明亮的陽光霎時透了進來,照得她的心暖而且溫。“沒意見,上將軍想怎麼檢查就怎麼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