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婭當即便像是受到了什麼侮辱似地立刻便漲紅了俏臉,用自己帶有一絲沙啞的女中音,語速頗快但吐字清晰地開始了反駁。
“現代科學的基石就是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就算是我們無法完全理解主宰萬事萬物運行的真理,只要不斷提出新的假設,並在實踐中加以驗證,總有一天我們——。”
“不可能。”
達叔的臉上恢復了原有慵懶,他強硬地打斷了秦婭的話語,並使用了一個頗爲貼切的比喻反問道:“爛了根的樹木,不管看上去是多麼高大、挺拔,也永遠無法發出新芽,立足點本身就是錯誤的情況下,又該如何去追尋?”
女醫師胸前飽滿的曲線,就算是隔著厚實風衣的阻隔,也能明顯觀察到激烈的起伏。
“就算是基礎出現了偏差,只要有更好、更加完善的新理論去修正它就行,從古至今,真正的學者從來都不會畏懼錯誤,因爲我們會一遍又一遍地基於新的知識,重新構築起愈加完善的科學體系,這就是現代文明得以不斷前進,超越以往所有時代的根本原因。”
達叔手指一彈,硬幣在空中快速旋轉,很快就精確地落入到了張開的掌心之中,他的嘴角保持著不屑的弧線,似乎從一開始就懶得深入討論,只是草草地結束話題道:“你肯定和北部集會的垃圾們非常有共同語言。”
聽起來就像是前世那些宗教信徒和無神論者之間的日常撕逼。
洛川在心中吐槽了一番,終於等到了機會,趁著女醫師用自以爲惡狠狠的眼神瞪著老帥哥之時,連忙插話道:“我一直都想問問,關於這個,你知道該怎麼用嗎?”
洛川一邊說著,一邊解開了左手酒紅色襯衫的金色袖口,露出了光潔的內側手腕,在兩人注視下,隨著靈性的灌注,許久未見的黑色五角星印記驚然顯現。
唉。
洛川又發出了一聲鬼知道是今天第幾次的無奈嘆息,轉向旁邊捂住了由於過分的驚訝而微張檀口,雙眼也寫滿錯愣的秦婭,儘量保持和顏悅色地解釋道:“對,沒錯,我以前、是【以前】,也是那個北部集會的成員。”
達叔早已知曉此事,絲毫看不出吃驚的樣子,他默默地指著自己的左手腕,食指在空氣中按照特定的順序,用一筆就畫出了個五角星圖案。
這是……。
洛川幾乎立刻便理解了對方的意思,當即調動靈性按照同樣的順序,像是小時候學寫字時描紅一樣,依樣畫葫蘆地模仿著老帥哥的動作。
就在構成五角星的線條在頂端合攏的瞬間。
?
發生了什麼事?
洛川疑惑地擡起頭來,眼前的事物全部都像是蒙上了一層閃爍著朦朧星光的淡紫色霧氣,耳邊也只傳來一片不可思議的寂靜,就連平日裡自己絕不可能會注意到的呼吸聲,都變得異常刺耳。
呼、吸、呼、吸……。
洛川感到有些頭重腳輕,好不容易纔穩定住了虛浮發飄的步伐之後,才發現達叔和周遭的景物截然不同,全身上下都好似燃燒著一團不濃不淡,可說不出是什麼顏色的火焰,而且……等等。
洛川若有所察地向庇護所什麼都沒有的拱形牆壁望去。
只見十數個或大或小的火團,有的正處在急速的移動中,有的不停地消失又出現,離奇地變換著位置,還有的則應該處在“信號”不好的地方,異常暗淡的火光上貌似遮蓋有不止一層的“障礙物”。
這是一種有別於靈性感知的新奇體驗,正常人雖然也擁有看到“距離”的能力,不過就像是21世紀流行的裸眼3D技術所利用的原理一樣。
其實我們所看到的景深在更大程度上,不過是大腦根據以往的經驗,添油加醋炮製出來的僞特效罷了,而並非天生就具備衡量距離的本事。
——要不然測距儀什麼的,從一開始就不會被髮明出來。
洛川迷茫地眨了眨眼睛,非常確定自己的視線,不只是明確地看到、衡量、計算,或者說就是“知道”自己與火團之間的物理距離遠近,而且鼻尖也嗅出了他們各自獨有的氣息。
——除了達叔之外,全部都是隻能用惡臭來形容的味道。
呲。
隨著一聲大概率不是用耳朵聽到的火燭吹熄聲,突然有一個火團就在洛川的眼皮子底下熄滅了,其他的火團全都楞了一下,緊接著如同打慌了的兔子般,以更加劇烈而詭奇的方式瘋狂逃竄,火光搖曳間透露出的盡是惶惶不可終日的驚恐。
“動靜鬧得太大了,”達叔也順著洛川的視線,觀察著火團們的垂死掙扎,語氣之中帶有濃重的嘲諷意味道:“他們低估了當局的反應速度,也高估了自己的保命能力。”
說話間,又有一個火團毫無徵兆地被瞬間掐滅。
…………
道理其實再簡單不過。
41街區的當局又不是死人,如果說最開始的戰火綿延還能被懶政、怠政的官員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做小規模幫派火併不聞不問的話,那麼隨後掀起的滔天巨浪,就無論如何也無法視而不見了。
人們常說:“你永遠也無法叫醒裝睡的人。”
問題在於,將這句話奉爲真理的人肯定沒有試過直接一個大耳勺子扇上去,看看那孫子還能不能接著裝下去。
反正洛川覺得這麼一搞,當局就算是想要裝聾作啞也著實是“臣妾做不到了”。
最極端的情況下,那幫傢伙爲了自己的官帽子戴的穩當——如果23世紀還有這種東西的話——甚至有可能會全面封鎖圍繞著1112大道的四個區域,挨家挨戶地進行雞飛狗跳式的徹底搜查。
洛川早在踏入庇護所的時候,就通過靈性感知發覺有這裡一條通往其他地方的逃生密道,但不只是東道主對此絕口不提,就連他自己也興致缺缺,根本就沒有試圖逃跑的想法。
畢竟,密道什麼的,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一路修到41街區外,頂多也就只能連接到別墅區附近某個不起眼的小巷或通往下水道管網一類的地方。
——反正不可能超過當局的搜查範圍。
原本北部集會的打算應該是想要來個“驅虎吞狼”,藉由當局之手鏟除餘燼互助社,而自己則抽身而退,既可以消滅敵人,又能最大限度地保持自身勢力,當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可惜這兩個組織聽上去牛X哄哄,現在看來也不過屬於只能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裡張牙舞爪窩裡橫,出了門基本就處於分分鐘見光死狀態的三四流結社&地下組織。
從一開始就正面懟不過當局,又如同達叔所說的那樣錯估了形式,看那些不斷消失的火苗就知道了,自己肯定是要涼涼了,還連累洛川三人也不得不“坐以待斃”。
總體來說,從巨浪掀起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註定了一干人等有一個算一個,全員都無路可逃的尷尬局面。
——真可謂是作得一手好死。
…………
正當洛川搖頭苦笑之際,忽然發現老帥哥以一種火辣辣的眼神,好似第一次見到眼前之人般,仔仔細細地打量起了自己,意味不明的目光讓人渾身發毛。
良久之後,達叔很是隨意地拋出了一個頗爲不符合常理的問題。
“你究竟是誰?”
洛川在毫無準備之下,猝然面對人生三大疑問之一(其餘分別是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不禁啞然,幾乎是想也不想,當即給出了理所應當的回答。
“我當然是洛川。”
要不然還能是誰?
“不,你不是。”
洛川面對達叔的果斷否定,先是貌似無辜地眨了眨眼睛,而後一側的眉毛朝上灑脫一挑,露出了惡作劇式的笑容,坦然道:“對,我不是。”
火團還在接二連三地熄滅著。
一番啞謎般的簡短對話之後,一坐一站的兩名男子都陷入了意味不明的相顧無言之中,庇護所內的氣氛也隨之變得沉悶而壓抑。
至於我們可憐的秦醫師似乎是被他們這一來二去,毫無邏輯性可言的對話和一連串堪稱離奇的行爲徹底搞糊塗了,一臉跟不上節奏的表情,幾次試圖開口說些什麼,可最終還是明智地選擇了靜觀其變。
…………
洛川知道現在纔是關鍵時刻。
剛纔在小別墅準備撤離的時候,對方就已經起疑心了,現在更是直截了當地開口詢問,恐怕“尊使大人”的西洋鏡算是被正式拆穿了。
也對,本來就是打腫臉充胖子,裝的了一時,裝不了一世,哪裡想得到會如此一波三折,搞得自己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忽悠。
現在倒好,終於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究竟是切絲還是剁塊完全身不由己了。
呵呵。
洛川在心裡自嘲地笑了兩聲,他可從來沒有坐以待斃的習慣,就算是眼瞅著要玩脫了,怎麼著也得要好好掙扎一番纔不枉在這世間走一遭。
這纔是洛小爺的作風!
一念至此,洛川反而大膽了起來,又茗了一口馬克杯中的茶湯,便向著所剩無幾的火團方向示意道:“你打算怎麼辦?”
意思很明顯,哪怕做掉了我,你也別想獨活。
同樣籠罩在火光之中的達叔,將把玩著的硬幣移動到拇指上,屈指一彈,不等落下就其抓在手裡,而後反手便丟給了洛川。
“送你了。”
嗯?
洛川剛剛接住硬幣,就感覺到了異樣,還沒來得及低頭確認,耳邊就飄過了一句高深莫測的話語。
“這個街區需要【變數】。”
說罷,只見達叔露出一種非常……燦爛的笑容,猶如卸下了千斤重擔般輕快地起身,邊走邊交替活動著兩側肩膀,腳步帶風地離開了庇護所。
洛川感受著從指尖傳來的毛糙觸感,發現自己接過的哪裡是什麼硬幣,而是一本紅色封皮,寬僅有半個手掌,厚也就不到一指的書本。
難道是傳說中的手賬?(てちょう一種起源於日本的小筆記本。)
洛川稍微觀察了一番,確定了書本的封皮和書脊上都沒有任何說明之後,便聳了聳肩,順手將其插入了自己的西裝褲側袋裡。
…………
又過了一會兒,洛川自己都不知爲何,突然向女醫師詢問道:“你覺得他會發生什麼事?”
呼。
秦婭明顯比起剛纔要放鬆許多,一度高聳的肩膀也終於不再僵硬,她向後將整個人都陷到柔軟沙發的包裹之內,小蹺起二郎腿,捧著杯子徐徐道:“雖然沒有做過詳細測試,但幾次交流下來,基本可以確定他的性格。”
“IIntroverted(內傾)、Sensation(感覺)、Thinking(思維)、Judging(判斷)。”
女醫師一詞一頓地說出了四個在洛川聽來沒什麼關係的英文單詞,並進一步說明道:“按照邁爾斯布里格斯類型指標(Myers–Briggs Type Indicator)的分類,達叔屬於嚴肅、有責任心的社會堅定分子……在軍人之中很常見。”
“他們的優點在於非常善於獨立完成工作,辦起事來一絲不茍,與之對應的缺點則是,不善於應對變化,缺乏必要的變通。”
秦婭轉頭看向發問者,平靜如水的眼眸裡,找不到絲毫遲疑。
“他是King(國王),你覺得當一位王者,失去了自己所有領地、臣民,甚至家人之後,會迎來怎樣的結局?”
噼裡啪啦!
話音未落,庇護所內突然閃過幾絲嬰兒手臂粗細的電火花,高亮度的光芒,將肆意狂舞的霹靂形狀,暫時烙印在了兩人脆弱的視網膜上。
天花板上的光源也受到了刺激般,變得忽明忽暗,緩了好幾秒,才一驚一乍地恢復了穩定的照明。
“你說的對。”
洛川無視了所有異象,疲倦地閉上了眼睛,注視著眼前徐徐消散的扭曲白芒,平息了一直在微微顫動著的靈性,環繞周身的秘術護甲隨之消散,視線中的淡紫色霧氣也徐徐退去。
洛川自從早上踏出家門之後,第一次真正意義地放鬆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