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街區公共安全局總部,重案九科,三樓會議室。
極簡風的空間內,一側的整面牆都變成了無縫的大熒幕,忠實地轉播著來自大樓高處的圖像,和煦而不刺眼的朝陽播撒在潔白地面、牆壁和吊頂上,沖淡了相對而坐的兩道影子,卻無力改變風雨欲來的壓抑氛圍。
其中一方是齊心協力負責監督科室運行的三名監督官,而另一方則是獨自坐在椅子上的樂明傑。
治安官還是昨天的打扮,天藍色的外套搭配白色圓領衫,棕色的褲子也不知道多少天沒換了,都用不著特意去聞也知道,自己現在肯定算不上氣味清新,只能說是還沒有發臭而已。
方形的國字臉上鬍子拉碴,腦袋上自來卷的頭髮也沒比雞窩強到哪裡去,再加上國寶(大熊貓)一樣的厚重黑眼圈,乍看上去就像是某個被黃賭毒掏空了身子的街頭老混混,或者某些連續加班了上百個小時的頂級社畜。
(しゃちく在公司很順從地工作,被當作牲畜一樣壓榨的員工。)
——反正沒有半點執法者該有的樣子。
樂明傑的老上司,那位四五十歲便頭髮灰白參雜,身穿華麗警服,瘦小乾癟卻威嚴十足的男子坐在對面的三人正中,壓抑的語氣隱含怒火。
“……的確,你是偵破了秦婭綁架案,先不說由於鎮暴戰警的損壞所造成的預算超支,你看看自己手底下的【青年先鋒組】都被搞成了什麼德行。”
“佟小麗重傷,周正已經確診爲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創傷後應激障礙)需要接受心理輔導,馬陽現在還躺在心靈療養院裡,指不定什麼時候才能歸隊。”
碰!
老上司雙手用力拍打著面前的桌子,聲色俱厲道:“你怎麼敢如此辜負組織對你的信任,簡直就是……。”
巴拉巴,巴拉巴,全都是廢話。
治安官擺出了一副臨危正坐,接受批評的模樣,看著老上司左右兩名歲數差不多的監督官在旁邊說些什麼“彆氣壞身子,”“年輕人浮躁一些也是難免的”之類和【huò】稀泥的屁話,心裡跟明鏡似的:自己這次肯定有驚無險。
別看老上司指著他鼻子亂罵,其實話語之中充滿了迴護之意,張嘴就定性爲可輕可重的“辜負組織信任”。
言下之意就是不會上綱上線地通報紀律檢查部,進一步追究是否存在失職、瀆職、乃至舞弊等犯罪的問題,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直接“內部消化”。
而且不管是拍桌子也好,旁人的規勸也罷,其實都是套路,一方雷聲大雨點小,另外兩人也忙不迭地給個臺階下,基本上等這出“紅臉白臉”(紅臉說難聽的,白臉說中聽的)的大戲唱完,這件事就算是過去了。
——當然,死罪可免,活罪肯定難逃。
老上司吹鬍子瞪眼睛地賣力演了半天,似乎發現了樂明傑的心不在焉,乾癟的老臉都差點氣的由紅轉白,指著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好徒弟”,哆嗦了半天愣是說不出一句囫圇話——再說下去,便是過猶不及,可就要變味了。
呼。
最終他扯了扯怎麼也看不出有發緊跡象的領口,滿口官腔道:“這次的事件中,你有功,也有過,但功過不相抵,所以經組織研究後決定,對你處以行政警告(輕於記過的一種最輕處分)和三個月停薪停職,對此什麼意見嗎?”
意見?怎麼可能會有。
治安官再怎麼熱血衝頭,也在單位裡混了十來年,要是連這點好歹都看不出來,就真的該回去洗洗睡了,他簡直就像是怕對方反悔般,蹭的一下便站了起來,立正敬禮道:“堅決服從組織安排!”
唯獨在這種時候最老實。
老上司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對方半天,最終還是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桌子,放低調門道:“你也熬了好幾天了,把警徽和配槍留下,趕緊回去休息休息吧。”
…………
樂明傑無事一身輕地走出了會議室,站在回字形的走廊上,尚未來得及好好俯瞰一下位於二樓,佈滿雪花形辦公桌的開放式辦公區,就聽到耳邊傳來了軟糯而急躁的女子呼喊聲。
“樂頭兒!”
治安官幾乎立刻就感覺到自己太陽穴位置青筋,又開始跳動了起來,順著聲音望去,果不其然,只看到“火藥桶”硬拽著“軟耳根”蹭蹭蹭地飛奔了過來。
——半點沒有一個小姑娘家家該有的樣子。
佟小麗小巧的瓜子臉現在滿面紅光,一看就是在醫院裡吊足了(靜脈滴注)俗稱爲“十全大補湯”的【加強型全面氣血補充液】,兩道英氣逼人的劍眉似乎都帶上了些許血色,一對本就明亮的雙鳳眼更是熠熠生輝。
總是綁成馬尾的披肩長髮在身後隨著主人急切,或者也可以說是“著急上火”的步伐大幅擺動,嬌俏可人但稱不上特別有料的身段,似乎比往日更爲矯捷,精氣神完滿的樣子,絲毫看不出昨天剛剛遭遇過重創。
而周正那小子還是一副“我是老實人,所以特別受欺負”的模樣,挺壯實的大男生,愣是被個也就二十出頭小姑娘給收拾得半點脾氣沒有,黝黑的柿餅臉上掛著討好的笑容,明擺著就是個濃眉大眼的革命叛徒。
——實在是讓人看不下去。
樂明傑剛剛張嘴想說些什麼,就被女警員連珠炮似的問題給生生堵了回去。
“怎麼樣?什麼結果?有沒有被記過(會影響晉升)?”
治安官倒是沒生氣,而且也拉不下臉和一個小丫頭較真,只得簡明扼要地說明了一下對自己的處理結果,希望這位“一點就著”的主不要反應過激。
事實證明他想多了。
“這幫假公濟私的老不死!平常就看樂頭兒不順眼,現在終於找到機會了,不行,我現在就要找他們理論去!”
姑奶奶,我的親姑奶奶,算我求您還不成嗎?別添亂了好不好。
樂明傑好說歹說了半天,就連一旁的憨小子都看出了不對頭,幫腔了兩句(隨後就被瞪得說不出話來了),總算是攔住了張牙舞爪的佟小麗,沒衝進去找領導大跳。
治安官都不由得在心裡嘀咕,你說這麼個盤兒亮、條兒順(長得漂亮身材好)的姑娘怎麼就脾氣這麼爆,到底是跟誰學的?
也就是在此期間,樂明傑注意到了有些對方的行爲舉止有些異樣。
佟小麗從始至終都不斷地揮舞著左手,哪怕到了情緒最激動的時候,也沒有使用過作爲慣用手的右手,而且剛纔跑過來的時候,整體重心貌似也有點微妙的“偏移”。
難道是……。
女警員似乎發現了上司狐疑的視線都集中到了自己的右手上,有些刻意地將其往身後一藏,鳳目連眨了幾下,笨拙地試圖轉移注意力道:“對了,醫師說我今天就可以上班了,嘻嘻,很不錯吧?”
嘻嘻你個鬼,太假了。
這種糊弄三歲小孩還嫌不夠格的手段在老刑偵眼裡,完全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事。
樂明傑陰下臉來,二話不說,一把就抓住了對方的右手腕,而女警員本能地掙扎了一下後,也放棄了抵抗,任由他近距離觀察自己的纖纖玉手。
手感、溫度沒問題,外觀和膚色也惟妙惟肖,甚至一根根細小的汗毛,手掌上繁複的紋路等等都可謂巧奪天工,但是……。
治安官手上稍一用力就能明顯地感覺到,隱藏在白皙、嫩滑肌膚下的根本就不是正常的血肉之軀,而是好似實心鋼管般,硬邦邦的金屬部件。
“機械義肢?!你從哪裡搞到的這種東西?”
佟小麗的目光有些閃爍,姿態上也極爲罕見地開始扭捏了起來,她非常小心地抽回了自己的右手,將其抱在胸前,顧左右而言他道:“肢體再生太耗時間了,而且這樣一來也能更好的打擊犯——。”
“胡鬧!!!”
樂明傑心中的無名火頓時直衝腦門,他近乎咆哮道:“你有沒有想過,裝上了這種東西,你將來該怎麼……呼、呼。”
治安官實在是氣得說不出話來了,一扭頭便轉向了走廊旁的金屬欄桿,雙手用盡全力,死死捏住了冰涼的金屬,有意識地開始按照吸氣4秒,憋氣7秒,呼氣8秒的478呼吸法,壓制著自己異常暴躁的脾氣。
如此這般四五個呼吸之後,他轉過身,來回掃視著以倔強【jué jiàng】的眼神望向自己的女警員,還有臉色都有點發白——十有八九是嚇壞了——的周正,疲倦地吐了口氣。
“不出意外的話,小麗你應該會被任命爲代理治安官,”樂明傑忽略了剛纔的爭執,放緩了語氣,低聲囑咐道:“一定要注意安全,別再負傷了。”
得到對方的肯定答覆之後,治安官轉向周正道:“還有你,最近別往外跑了,先去幫幫內勤的同袍,等什麼時候好利索了再回來。”
一向缺乏主見的憨小子貌似完全沒想過要拒絕,很是痛快地點頭答應了下來。
“至於馬陽那貨,哼,如果他先歸隊的話,就和小麗一起組隊跑外勤吧。”
話說,我是不是忘記了什麼事?
樂明傑撓了撓亂成一團的腦袋,他模糊地記得自己昨天上午就忙於各種書面上的問題(基本都是關於鎮暴戰警損壞的各種郵件往來),中午不到又聽說警員受傷的事,外加收到了一整條街都被砸爛了的報告(凱1377表示自己只是兵器,捅破了大天也與我無關)。
好不容易捱到了下午,本來打算徹底破罐子破摔,放棄工作出去買醉,卻又被某個鬼精鬼精的孫子(洛川)在自己半推半就之下給拉了壯丁。
不得不跑到武警部和擁有少尉警銜(職級比他高,排級指揮官)的同班同學折騰了個夠,晚上更是埋頭於無窮盡的善後工作中沒有一刻得閒。
算了,應該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治安官放棄了無益的思考,揮了揮手,告別了手下的兩個逗比,擡腳就準備回家補覺。
話說,要歇整整三個月嗎?
樂明傑沿著樓梯一步步下到二層,眼神逐漸冰冷了下來,屬於臘月的風雪再次徐徐颳起。
也許,是時候該做個了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