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雨中歌唱。
就是在雨中歡唱。
我嘲笑著天上的烏雲。
因爲太陽在我心中……。
獵魔人公會的小酒吧內,氣氛依然溫馨而靜謐,酒保於亮輕輕地用小白毛巾,擦拭著手中的水晶高腳杯,柔順而服帖的蓬鬆三七開慄棕色頭髮,此刻正隨著自己主人愉悅的心情,遵照迴盪在耳邊的悠揚曲調,變換著角度,反射出了幾絲亮色的光芒。
也不知道是不是爲了應景,某個酒客跑到點唱機前折騰了一番,使得小酒吧內唱響了經過改編的西洋古典歌曲《雨中曲》。
富有磁性的男中音,用自己略有一絲沙啞的嗓音,唱出了詩詞般的優雅韻律,歡快的配樂,結合上好似抑制不住心中雀躍的歌詞,確實相當適合明暗對比強烈的酒吧。
於亮就著頭頂的白色燈光,欣賞著擦得鋥亮無比的高腳杯在不同角度的光照之下,所漫射出的晶瑩光澤,他忍住了屈指彈在杯口,奏響悅耳共鳴聲的衝動,換了一個玻璃杯繼續擦拭了起來。
酒保擦著擦著,若有所悟地擡起了頭,看似漫無目的地打量著整個酒吧。
視線跨過近在咫尺的淺棕色木質吧檯,數百平方米的昏暗小酒吧內,顧客比上午要多一些,少數的酒中惡鬼們一如既往地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繼續沉迷在“醉裡乾坤大,壺中日月長”的醉生夢死之中。
還有一些不知爲何錯過了飯點的倒黴鬼,也說不上是什麼心態,正在酒吧裡解決著午餐問題。
至於各自佔據了一張擺放有散發著明黃色微光球形燈具的小圓桌,相互之間存在著某種默契的十幾個武裝份子,現在已經換上了下午的一撥人——當然,還是腦子不怎麼好使的那種。
目前看來,一切正常。
於亮低下了頭,右眼皮不受控制地一跳一跳,按照左眼跳財,右眼跳災的民間說法,總覺得有點……說不上是大禍臨頭那麼誇張,但可以肯定絕對沒什麼好事。
嘟嘟嘟。
面前的吧檯上,伴隨著一陣鈴聲響起,投影出了一個代表著有人來電的圓環,下方還有兩個一紅一綠的按鈕在不停閃爍。
酒保無奈地看著來電顯示一欄中寫作【科長】,讀作麻煩的兩個漢字,本能地就想高掛免戰牌,來個避而不見。
遺憾的是,根本就用不著點擊綠色接通按鈕,圓環只是禮節性地提示了一番,待鈴聲響足了三聲之後,便自顧自地接通了電話,根本就沒有任何可以商量的餘地。
於亮看著出現在眼前,邊緣有些模糊的高挑女子,認命般放下了手中的玻璃杯和小白毛巾,注意到四周已經被無形的屏障所隔離。
這可不是外面公會前臺那種只能屏蔽聲音,外加擋住投影熒幕上文字的低檔貨,而是能夠近乎完美地模擬出酒保本人的姿態,從外界絲毫看不出異常的頂級隱私保護裝置。
至少這幫傢伙看不出。
於亮用眼角的餘光稍稍打量了一下那些明目張膽盯梢自己的武裝份子,倒也不覺得稀奇,反正各大勢力派他們來的目的不過是給自己一個信號罷了,並沒有打算真的盯死自己的一舉一動,要不然如果把他惹急了,那時候場面可就相當不好看了。
酒保心知躲不過這一劫,臉上掛上了和善的微笑,抱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消極想法,原本是想先來上一段俏皮話,詢問眼前的女士想要喝點什麼。
不過,轉念一想,特別是觀察到了對方俏麗的面容之上,尚未徹底散去的逼人煞氣,還是老老實實地公事公辦,直視著對面之人所戴圓框墨鏡,主動開口問道:“需要我做什麼?”
“異常事件調查。”
女科長惜字如金地簡單敘述了來意,同時於亮注意到對方手中握著一張邊緣顯的有些毛糙,起司色的卷軸狀物體。
高挑女子似乎也是注意到了酒保的視線,將握有卷軸之手緩緩擡起,天生就有些上翹的薄薄櫻脣張合之間,只能聽到陣陣電子設備受到干擾之時纔會發出的滋滋雜音。
緊接著在莫名之聲停止的瞬間,她的手由虛化實,不知怎麼的竟然出現在了於亮的面前,並迫不及待地像是扔下某種噁心東西般,一鬆手便把卷軸丟在了吧檯上。
於亮只覺得胸膛裡的心臟,咚咚咚地好似在發出一聲聲驚恐地嚎叫,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到術法,自己也並非對神秘學知識一無所知的普羅大衆,但依然止不住地感到有些天旋地轉、腳下發虛。
緩了幾秒鐘之後,他才穩定住了自己被嚇得上躥下跳,猶如世界末日來臨般惴惴不安的理智,也驅散了驟然面對悖逆常理的景象,腦海中涌現出的混亂認知,舔了舔嘴脣,強撐著打趣道:“你其實可以用快遞寄過來,空運直達的話,保證一個小時之內就能送到。”
“不能報銷。”
酒保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面對如此強大且充滿了現實色彩的理由,實在是無言以對,剛纔的一幕也就是因爲自己意志堅定纔不過只有些不舒服罷了,萬一換成了普通人,現在可能已經陷入到歇斯底里的狂亂之中了。
於亮和這位冰山美人科長打過幾次交道,多多少少明白以對方無口,或者說非常不健談的性格,著實是多說無益,便將注意力集中到了靜靜躺在自己面前吧檯的卷軸上。
從外表上來看,似乎是極爲罕見的手工製品,比起正常的複印紙要厚上不少,而且略顯粗糙的紋理,結合應該不是因爲年代久遠,而是生來就具備的起司色,大體可以判斷材料爲某種生物的皮。
難道是傳說中的羊皮卷軸?
老實說,因爲時代的原因,生活在23世紀的於亮也只是在某些以古代中世紀的西洋爲背景的遊戲裡見過類似的東西,現實中還是頭一回親眼看到這種早就應該被歷史淘汰了的稀罕貨色。
酒保擡起頭觀察了一番女科長由於投影自動調整了環境光照,而在一片昏暗之中顯得有些陰晴不定的白皙面容,暫時讀不出什麼有用的信息。
會用這種東西的,大概也只有那些腦子不正常的結社成員吧。
於亮突然回憶起了上午和洛川之間關於拜火教的交談,一邊心說怎麼可能這麼湊巧,一邊拿起了卷軸,細細打量了起來。
卷軸比預想更重,側向一邊的時候,還能看到一枚枚怪異的銀色象徵符號從中滑落出來,並且在虛空中直接分解成了無數閃著銀光的碎屑。
於亮用手接住了這些貌似無害的銀屑,將他們放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緩緩搓揉,感覺有點像是被精研過的沙子。
如果在燈光之下仔細觀察,還能看到這些細小的顆粒物,哪怕沒有受到任何外力攪動依然在不老實地上下浮動。
“秘銀,”就在酒保打算使用其他設備進行鑑定之時,女科長給出了答案,“製作秘術道具的必備材料。”
於亮將手上的銀色顆粒隨手抖落,展開了卷軸想要確認其中的內容。
起司色的卷軸之內,有大半是一片空白,之前也許記載了某種可怖知識或驚人術法,但隨著秘銀顆粒的灑落,其中的內容也都貨真價實地歸於了塵土,只有末尾部分記載著如下的文字。
【獻給我親愛的女兒。】
【你是來自神明的恩賜!】
這段話顯然是某個很有文化的人所寫,使用的字體爲錯落有致,揮灑自如的行楷,既雅俗共賞,又不失法度。
但是從第二句話開始,就逐漸由偏向於楷書的行楷,轉換爲接近草書的行草,字裡行間透露出了一股放浪形骸,乃至有些狂野的氣息。
特別是寫到“神明”和“恩惠”之時,前者猛然轉換成了最爲標準,頂禮膜拜似的正楷,而後者卻瘋癲至極,作爲草書來說也顯的過於野性十足,從側面反映出了書寫者的精神狀態多少有些異常。
而且……。
於亮的手指摩挲著卷軸上光滑而粗糙的觸感,下意識地認爲還有什麼自己尚未注意到的細節,此時他回憶起高挑女子在放下卷軸之時,溢於言表的厭惡之色,猛然想到了某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酒保趕緊將卷軸放下,連忙向對方確認道:“這是什麼卷軸?”
女科長沿著自己高挺的鼻樑,扶了扶自己的圓框墨鏡,給出了一個最爲糟糕的答案。
人皮卷軸!
於亮心知不妙,再也顧不得其他,通過極快速的一問一答,得知了卷軸的來源,同時還聽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名字——洛川。
…………
按照女科長的說法,他們部門從警方那裡接到通報之後,便全面接手了包括自燃事件調查、秦婭綁架案以及鄰近中午時分發生,確定出現了第一序列目標的三角大樓槍擊案。
不怎麼喜歡用腦子的女科長(於亮私底下認爲,沒敢說出口),到達三角形大樓之後,便發現了不知是哪個組織遺留下來的【領地】,而後便二話不說地直接動手,打算先拆他個七零八落再說。
破壞永遠比建設要簡單的多,這點無論在任何領域都適用,完成了一番暴力強拆之後,女科長就得到了眼前這個相當於領地核心組件的卷軸。
而且在手下的幫助下,粗略地進行了一番調查之後,發現有一個人的名字,始終貫穿於所有事件之中,而且此人好巧不巧又正好是一位獵魔人。
接下來的事就順理成章了。
…………
“調查結社本來就是你們的工作。”
於亮面對高挑女子名正言順的撂挑子行爲,露出了一絲苦笑,看來這爛攤子自己是躲不掉了,並且他也意識到了一點,上午洛川確實沒說謊,那小子的確是陷入到了大麻煩之中。
神明的恩賜嗎?如果真的是那種東西的話,別說是41街區,就算是整個###都有傾覆的危險。
“好吧,”酒保聳了聳肩,算是正式接下來這份差事,順便確認道:“具體的調查目標是什麼?”
“儘快找到那個所謂的【女兒】,”女科長的話語之中透露出了毫不遮掩地深沉殺機,“接著,就是我們的工作了。”
“我們會立刻著手,確定了目標之後通知你。”
高挑女子在得到了於亮的肯定回答之後,不知爲何顯的有些猶豫。
嗯?
酒保看著對方從來也沒有摘下過的圓框墨鏡,一時之間也判斷不出原因。
“還有別的事?”
“……洛川,”高挑女子明顯是經歷了一番掙扎之後,纔有些語氣莫名地提起了新晉獵魔人的名字,“可以的話,希望……不,沒什麼。”
於亮這時才注意到了對方身上的厚實風衣和洛川那小子完全就是同款,而且他也不記得在其他地方見過相似的設計,趕在通話被對方掛斷之前追問了一句。
“洛川和你們部門有關係嗎?”
女科長聞言,先是頓了一下,而後似乎鬆了口氣般,語氣略顯輕快地回答道:“沒有”接著她的身影便徹底隱沒在了昏暗的燈光之中。
…………
隨著電話的掛斷,隱私保護屏蔽也隨之失效。
不過酒保此時已經沒有了遊戲人間的心情,毫不遮掩自身焦躁地閉上了一隻眼睛,撓了撓自己的眉毛,第一反應便是給自己的那位侄女齊詩涵加派人手,但隨即又否定了這個愚蠢的想法。
——調查又不是打羣架,並不是人數越多越好。
再加上,自己當初給出的銅狼牌,使得她可以在一萬點積分的範圍之內(相當於有公會背書的一千萬額度信用憑證),隨意招募其他有空的獵魔人幫忙調查。
而且在於亮的印象裡,自己這位侄女論起能力,絲毫不亞於任何資深獵魔人,唯一欠缺的不過只是幾分歷練罷了。
如果事情真的惡化到了失去控制的地步,他相信齊詩涵肯定不會死要面子在那裡硬撐,而是會毫不猶豫地請求公會方面加派支援——也就是說,洛川他們的調查還算是進展順利。
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自己這邊該如何著手了。
酒保習慣性地拿起了手邊的玻璃杯,而後又放了下來,繼續陷入到思索之中。
別說是新晉獵魔人,就算是普通的資深獵魔人也根本就沒有辦法應付這種複雜局面,所以必須要有至少一位高階獵魔人帶隊,問題在於……。
一念至此,於亮打開了吧檯上的投影熒幕,登錄到了獵魔人公會內網,利用自己的權限抱著試試看的心態,開始查詢有沒空閒的高階獵魔人。
…………
獵魔人公會無疑是一個龐然大物,極地的入會門檻(只要不是當局人士或通緝犯就行),外加對兼職的來者不拒,使得總人口八百萬的41街區之中竟然有超過五十萬獵魔人。
——平均下來,每十六個人裡就有一個獵魔人。
當然,極爲龐大的數字背後,自然隱藏了十足的水分,其中既有不少是被在公會大樓內的購物優惠(全場九五折,外加不定期舉行的會員尊享折扣價)所吸引來的大爺大媽,也有一些乾脆就是親獵魔人的學校以社會實踐的名義,批量組織來的學生。
這些人裡除去極少數的好苗子,九成九都是頂著獵魔人的名頭,單純的充人頭罷了。
更別提還有衆多的組織和勢力,出於各種難以言說的需要派進來的眼線,專職或者兼職搞情報交易的所謂“包打聽”,倒手販賣公會商店內大威力武器的二道販子,以及擁有衆多特殊人脈的黑市掮客一類,遊走在灰色地帶的傢伙。
相比起堪稱烏合之衆的新晉獵魔人,資深獵魔人才稱得上是獵魔人公會真正的骨幹。
苛刻的積分要求,還有不可謂不低的傷亡&退役率,使得資深獵魔人的數量始終維持在兩三千人左右的規模,分部最爲鼎盛的巔峰時期也從來沒有超過五千之數,每一個都是真正意義上百裡挑一的精銳。
至於高階獵魔人則更爲鳳毛麟角,整個獵魔人公會41街區分部,不多不少只有二十人,屬於每犧牲一名,對於公會來說都屬於傷筋動骨的高階戰力。
之所以人數如此稀少,主要是因爲必須同時滿足三個極爲困難,甚至可以說是喪心病狂的條件才能晉級。
海量的積分要求自然必不可少,剩下的兩條則是必須要參與並親手解決過超凡事件,以及至少有一項能力——包括但不限於智力、體力、直覺——超越人類極限(Human Limits)。
對,不管是通過什麼方式,基因調整也好,生化改造也罷,或者是天生異類也可以,怎麼都行,但必須要擁有超過“人類”這個物種上限的水平。
因此,所有的高階獵魔人都是貨真價實的“超人”,並且在當局的重點監控名單裡,也被劃分到了【超凡者】的行列之中。
並且二十的數量,其實還算上了隱退或半隱退,只答應在關鍵時刻出手的老前輩,以及犯不著在一線戰場上拼死拼活,出任了著名獵魔團CTO(Chief Technology Officer 首席技術官)的那些,“穿上了鞋子”不願意再踩上一腳泥的高端人士。
減去這些人之後,目前處於活躍期的高階獵魔人僅僅只有六人。
而這幾個傢伙顯然也不可能是什麼安分的主,不是正在執行什麼根本聯繫不上的機密調查任務,就是忙著完成某些不願意被人打擾的灰色兼職,或者乾脆正在給自己放大假,導致於亮忙活了半天,最終尷尬地發現居然無人可用。
不過,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其實還有一個人可以用。
呼~。
酒保好似想要將自己胸口的鬱結一掃而空般,長長地吐了口氣,默然良久之後,一揮手,關閉了面前的投影熒幕,將手伸入褲兜裡,緩緩掏出了一枚許久未曾佩戴過的標誌。
這枚標誌和其他的獵魔狼首一樣,眼睛位置棱角分明的赤目銳利異常,菱角分明的輪廓摸起來有些扎手,唯一的不同之處在於,整體的顏色爲異常耀眼的純金。
——這是屬於高階獵魔人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