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醫師。”
男子終於脫離了沉思,神態放鬆了下來,極爲慵懶地看著女醫師,用自己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打了聲招呼,卻並沒有繼續說下去,反而嘴角上揚,帶著玩世不恭的笑意,意味不明地盯著她。
男子的眼神有著一種似乎永遠都睡不醒的懶散,但是依然能夠感覺到隱藏在對方眼眸深處,針扎般的危險氣息。
秦婭有些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脖子,只覺得頸部傳來陣陣不算厲害的麻木刺痛,而且腦中那種一抽一抽的不適感也受到刺激般,變得愈加明顯。
她只能勉強維持著表面上的平靜,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此時的臉色一定相當難看。
“我該怎麼稱呼你呢?這位先生。”
聞言,男子嘴角上的笑意越發明顯起來,他並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提及了一個似乎並不相關的話題。
“昨晚睡得怎麼樣?應該休息得相當好吧。”
他絕對是故意的。
女醫師不斷在腦中提醒自己,不能輕易落入對方的圈套,雖然極力壓制住了手臂試圖抱緊自己的下意識反應,但依舊覺得有一股溼滑物體下流地沿著自己光滑的背脊,由下往上舔舐般噁心的寒意直直竄向後腦。
秦婭明顯感覺到自己開始出現了不受控制的微微顫抖,就連眼前的景象也因爲瞳孔受到了驚嚇後的擴張,而披上了一層夢幻般耀眼的朦朧白霧。
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女醫師拼命地把自己從充斥腦海的恐怖片段中拉扯出來,直入正題道:“這位先生,你究竟想要從我這裡知道些什麼?”
“不用緊張,”男子聽著對方音調都高了幾度的驚慌話語,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意,他拍了拍少婦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纖纖玉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我只是想要問幾個問題,關於……【洛川】的問題。”
洛川?
秦婭雖然心中一直都在猜測對方想要的情報究竟是什麼,卻沒想到居然和那小子有關,難道是他的仇家?還是商業上的競爭對手?
“洛川是我的患者。”
女醫師斟酌著語言,在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的不利情況下,沒有試圖愚蠢地拒絕對方的要求,但是在摸清對方的目的之前,也沒打算和盤托出,所以便化被動爲主動道:“作爲他的主治醫師,我很熟悉他的病情,但其他方面就愛莫能助了,具體想知道什麼呢?”
對此男子並給出明確的答案,似乎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從何問起,也可能是有所顧慮,他只是簡單地要求從頭說起。
秦婭眨了眨眼睛,一時之間也實在摸不清對方的心思,只得輕啓朱脣,回憶著當初的情況,按照時間順序娓娓道來。
…………
洛川剛剛入院的時候,情況非常糟糕,不但正處於思維阻斷劑所造成的重度昏迷之中,而且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燒傷面積接近100%,還都是Ⅲ度左右的嚴重燒傷(表皮、真皮及皮膚附件全部毀損)。
——基本相當於一塊略有人形的焦炭。
按理來說,像這種疑似被直接丟進火爐裡燒烤過的患者,應該伴隨著嚴重的吸入性損傷(因吸入火焰或乾熱空氣致黏膜燒傷),可是洛川的傷勢卻違反常理的全部集中在皮膚上,進行專家會診的時候秦婭也在場,衆人一度懷疑他是不是被某種軍用級別的微波武器所傷。
對此,送他入院的警方卻諱莫如深,半句口風不露,只是反覆交代無論如何都必須要把他救活。
接著專家組的幾位教授在聽說患者疑似受到了強烈刺激徹底發瘋之後,便撇下其他人興沖沖地單獨對洛川進行了一系列的檢查,可是沒過多久就一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的樣子,隨手將他交給了主治醫師中資歷最淺的秦婭負責醫治。
…………
“有意思,”男子打斷了對方的敘述,一隻手有節奏地敲擊著廚房吧檯的大理石臺面,若有所思道:“你知道那些專家們,具體對洛川進行了什麼檢查嗎?”
秦婭根本就用不著考慮,直接擺手聳肩,給出了否定的回答。
“不知道,一般來說像這種由警方送來,或者疑似受到劇烈刺激而徹底發瘋的患者,在入院時都會組織專家會診,但具體的檢查項目,就只有參加會診的教授們知道。”
嘻嘻嘻。
此時,從女醫師身後傳來一連串歡呼雀躍般的清脆笑聲,不用回頭確認也知道,大概是小女孩看到動畫裡有意思的片段時,所發出的那種無憂無慮的歡笑。
男子對此不爲所動,只是盯著眼前的大理石臺面,也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而少婦則一手支在吧檯上輕輕托住自己的香腮,另外一隻手輕拂著自己丈夫異常粗壯的手臂,頗爲無奈地看著女兒像個顛婆似的又叫又跳,很有禮貌地向秦婭告罪道:“不好意思,難得週末,玩得瘋了一點,等她看完這集我就叫她寫作業去。”
不等女醫師回答,男子便追問道:“後來發生什麼事了?”
秦婭順著對方的意思,繼續剛纔的故事。
“完成了全面修復之後,生理上絕對是沒問題了,但是從他清醒的時候開始就表現出了明顯的異常。”
“他的意識很清醒,很快就用不著約束衣了,”女醫師隨著自己的敘述,臉上露出了和第一次診治洛川時一模一樣的疑惑表情,“但是,卻明顯的表現出了阻抗(Resistance 簡單來說就是不配合)治療,拒絕交流的傾向,並且精神也異常亢奮,無論問什麼都推說自己失憶了。”
“失憶?”
“是的,”秦婭嘴上表達著肯定的意思,但卻在微微地搖頭,“但是結合當時他的種種表現來看,非常明顯,他在撒謊。”
而接下來的描述則愈加顯得自相矛盾起來。
“奇怪的是,他還是在我們的提示之下才知道自己叫洛川,而接下來的每一次談話他都堅稱自己只記得名字。”
男子或許是因爲對方話語中混亂的邏輯而陷入了沉默,於是坐在他側面的少婦則挺直了自己苗條的身段,用剛纔支在吧檯上,細長而精緻的小手非常少女地玩弄著搭在肩頭的辮子,接過話頭柔聲問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
“還能發生了什麼事,”女醫師雙手一擺,做出了無奈的手勢,“只能把他送到精神校準儀上,試著喚醒他的理智。”
少婦似乎對於這個話題非常感興趣,臉上露出了回想起什麼美好事物似的溫暖笑容。
“不瞞你說,我之前也在醫院裡做過,當然,不是第一心靈療養院那麼厲害的大醫院,據我所知,精神校準儀是通過強化內在的【心理符號】和【具體事物】之間的聯繫,來治癒一些認知方面出現問題的患者。”
嗯嗯。
秦婭對此表示認同道:“你說的沒錯,比如說當我們看到了紅色,那麼大腦中就會自然而然將這種感知內化爲用於思維運算,指代紅色的心理符號,看到了方塊,也會出現指代方塊的心理符號。”
“按照發生認識論(Genetic Epistemology 一種研究認識/知識的結構、發生、發展過程及其心理起源的學說)的說法,正是這些符號定義了什麼是紅色,什麼是方塊,並且將它們從其他的諸如黃色,圓形之類的同類之中加以區分,並應用於Schemas(圖式,也譯爲格局)之中……。”
女醫師思考了一下解釋道:“你們可以將其理解爲人腦中已有的知識經驗所構成的網——”
“那麼校準的結果如何?”
秦婭面對男子不算禮貌的插話打斷,表情越發顯得猶豫不決,因爲她又一次感覺到了當時那種無從下手的彷徨。
“我只能說,非常奇怪。”
男子的目光一下子變得極其銳利,如刀鋒般紮了過來,而少婦的表情則變得極爲柔和,她一把握住了秦婭的手,鼓勵道:“說說看,親愛的,具體是怎麼個奇怪法。”
女醫師沉默了下來,一方面是不適應少婦對自己親暱的稱呼,另一方面也是由於涉及到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更別提會不會打破保密條款之類的後續麻煩——貌似自己受到生命威脅的時候可以免責來著。
她猶豫了一下,並沒有掙脫對方的手,反而將自己的另一隻手也搭在對方的柔荑之上,打算用具體的例子來說明當時所遭遇的窘境。
“一般涉及到複雜物體,我們都會通過幾方面來進行定義,以確保不會和其他的同類混淆。”
“比如說汽車,這裡我們限定爲最常見的小轎車,通常我們的第一反應是一種有著四個輪子,消耗氘氚【dāo chuān】(兩種都是氫的同位素,熱核聚變材料),通過融合電池驅動的小型車輛,沒錯吧。”
秦婭得到了少婦的認同和男子無言的支持之後繼續說道:“可是洛川卻出現了大幅的失準,他堅持認爲汽車之所以叫做汽車,就是因爲需要燃燒一種叫做【汽油】的低劣化石燃料作爲動力來源。”
女醫師有些焦慮地咬住下嘴脣,思索了一陣之後,又舉出了另一個例子。
“急救小組用的那種小型急救浮空艇你們都見過吧?就算是沒有見過實物,通過電視上的新聞報道什麼的,也能夠不時看到,應該屬於相當常見,並且特色鮮明的物體。”
說到這裡,秦婭有些無奈地嘆息道:“可是洛川卻堅持認爲這種沒有翅膀,或者也沒有,叫什麼來著……也沒有螺旋槳的東西根本就飛不起來。”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異常嗎?”這次是男子提出了問題。
“最關鍵的問題還是出在名字上。”
女醫師皺了皺眉頭,心中有兩個念頭在不斷打轉,一個是身爲學者,對於學術純粹的探究與好奇,這個念頭正在不斷催促著她詳細描述自己知道的一切,並寄希望於從對方那裡得到答案或者某種啓發。
另一個念頭則是作爲女性,對於安全的需求,它正在焦慮地提醒著自己的主人,如果對方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情報,自己就會失去了利用價值,到時候……。
“怎麼了,親愛的,繼續啊。”可能是由於秦婭過於吊胃口地在最關鍵的時候止住了話頭,少婦握著她的手微微用力,同時嘟囔著嘴,撒嬌似的催促道。
而她的丈夫則不慌不忙,雖然也將目光投向秦婭,但那種眼神中卻沒有絲毫急躁,完全是一副料定對方遲早會就範的自信樣子。
貌似自己也沒得選啊。
女醫師露出了苦笑,目前這種極端不利的情況下,任何反抗都只會讓局面變得更加險惡,別看夫妻二人現在這幅以禮相待的做派,一旦自己表現出絲毫的不配合,恐怕立刻就會換上一副魔鬼的嘴臉。
“……當我詢問他是否是洛川的時候,他給出了非常肯定的回答,”秦婭還是屈服了,她根本就沒有其他選項,只能說出了讓自己困擾已久的問題,“但是當我反過來詢問他是否【不是】洛川的時候,他也給出了同樣肯定的回答。”
“你也應該知道”女醫師看向笑容滿面地少婦繼續說道:“一旦進入了精神校準狀態,所做出的回答全部都是心底最真實的想法,我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怎麼可能同時認定自己既是某人又不是某人。”
“所以我的診斷結果是廣泛型分離性遺忘癥(Generalized Form Dissociative Amnesia)合併妄想性精神障礙(Delusional Psychosis),只有這樣才能解釋這種矛盾的現象。”
說罷,秦婭覺得自己的說法過於專業,所以通俗地解釋道:“也就是說同時患有失憶癥和妄想癥。”
“既是,又不是嗎?”
而男子的注意力明顯集中在之前的話語上,自言自語的同時,雙手緊握,眼中的興奮之色溢於言表。
少婦此時也看向他,白嫩的臉頰由於心情的激盪而泛起豔麗的紅潮,手上的力道也不受控制地一下子變強了許多,捏的女醫師手上發痛。
“啊,不好意思,弄痛你了吧,”少婦就像是對付小孩子那樣,連忙用雙手輕柔地揉搓著秦婭的素手,臉上泛起的潮紅美豔至極。
但女醫師的一顆心卻逐漸沉了下去,雖然不知道爲什麼,可對方顯然已經達到了目的,那麼接下來又會如何對待自己呢?
“對了,”少婦有些心不在焉地搓揉了一陣子之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望向男子提議道:“難得遇到這種喜事,今天晚上咱們應該叫上所有人,舉辦一場【火焰聖餐】來慶祝一下。”
還沒等秦婭反應過來,什麼是火焰聖餐,就看到少婦嫵媚地眼眸一轉,看向自己的目光之中大有深意。
“正好秦醫師今天也在,她完全可以成爲聖餐的主角。”
男子此時已經平復了心情,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了下來,同時用一種女醫師從未見過的奇異眼神盯著她,這種眼神平淡非常,沒有夾雜欣喜、討厭,或者慾望等等,任何叫得出名字的人類感情。
可是秦婭卻沒來由地知曉了對方目光背後的涵義,正是這種可怖涵義使得她瞬間如墜冰窟,感覺到渾身都被凍僵了。
——因爲,那是看死人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