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夜色朦朧之中,由數十輛改裝過的車輛所組成的車隊形如利劍,劃破了密集雨幕的阻攔。
它們所行駛的高架橋上方,懸浮著等間隔的昏黃路燈,經過精密計算的燈光,毫無間隙地照亮了路面,只有十分之一不到的幾絲餘光,與空氣中的水滴或灰塵發生散射,吝嗇地微微增強了下方昏暗街道的亮度。
耽誤太多時間了。
位於車隊最前方的粉色貓耳車內,依舊身穿單兵戰甲的齊詩涵雙手握著方向盤,再次確認了一遍時間,散發著松石藍色幽光的儀表盤右上角【17:37】幾個阿拉伯數字,無聲而堅定地提示著女獵魔人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
——時間不等人。
呼~。
齊詩涵控制著自己的呼吸,緩緩吐出了一口濁氣,忽然意識到現在距離那位秦醫師被綁架,已經過去了整整22小時又37……不,現在是38分了。
事實上,她現在有點後悔,當初就不該答應洛川兵分兩路的建議,本來就隱隱覺得不對頭,再加上之前作戰會議時,那小子居然大包大攬地接下了定位人質位置的活,更讓人疑竇叢生。
到底該怎麼樣才能在結社大本營裡找到女醫師,總不會是想要到時候直接找某個結社成員問吧?
悍妞自己也說不清是爲什麼,但總歸就是覺得很不爽,她雙手用力捏著無辜淪爲發泄道具的方向盤,細長的雙眼之中閃爍著危險的光芒。
你給我等著,居然敢讓本宮如此爲你擔驚受怕,真是好膽。
齊詩涵一邊在心裡暗自發狠,一邊按照投影在眼前,看似緊貼路面的指向標誌,一打方向盤,帶領著齊裝滿員,補充過武器彈藥的獵魔人大部隊,通過某個下匝道,駛離了按分鐘計費的高架橋。
…………
嗯?
剛剛離開高架橋,齊詩涵就發現和平日一樣,蕭瑟而昏暗的街道,今天的氣氛卻顯的非常不對頭。
連綿的雨勢,使得本就稱不上明亮的街道更添三分疏離,比起行道樹永遠高出不少的昏黃路燈一如既往,還是那副茍延殘喘的模樣,似乎在下一刻就會被永恆的漆黑所吞噬。
不時就能看到一兩個身著單兵戰甲,持有突擊步槍的武裝傭兵,頂著噼啪作響的雨滴,漫無目的般遊蕩在寂寥一片的人行道上,而往日裡總是顯得蠢蠢欲動的黑暗小巷,今天也徹底老實了下來,再也看不到任何蠕動的幽影潛伏其中。
齊詩涵放慢了車速,注意到面前出現了【友軍識別代碼識別中】的提示,同時也意識到這些傭兵應該就是隸屬於99戰狼旅,那位崔連長派出的“明崗”,與之對應,肯定在不遠的某個角落裡,還隱藏有一個或幾個隨時可以進行火力掩護的暗哨。
不發出明確的警告,轉而採取這種方式來淨街嗎?
齊詩涵操作著儀表盤上的投影熒幕,確定當地的自動通訊社並沒有發出任何區域性的安全威脅警告。
她點了點頭,覺得這種曖昧不明,既不會輕易打草驚蛇,又能夠讓本來就警惕性頗高的41街區普通民衆,嗅到危險味道的方式值得自己借鑑。
很快,通過了友軍識別代碼的認證,又被堵在某個十字路口,被幾個武裝傭兵客氣但不容置疑地仔仔細細盤查了一番之後,獵魔人大部隊終於在同步了大量信息的戰術地圖指引下,到達了設立在某個街心花園的臨時指揮中心。
…………
理論上,任何位於平民區的公共綠地都屬於奢侈品,既然如此,供不應求以及超低性價比也稱得上是理所當然。
街心花園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被40層公寓樓給圍了個水泄不通,花園本身的面積相當有限,佔地面積目測也就五千平方米左右。
在齊詩涵看來,這裡就像是一塊四四方方,邊緣彷彿還沾著老虎嘴裡的吐沫星子,被硬生生地從堅決信仰寸土寸金原則的貪婪開發商手裡掠奪過來。
非常勉爲其難地種植了一大堆非生產性,需要平白無故的浪費大量資源用以維持的綠色寄生蟲,無論是整體設計還是具體細節,到處都透露出一股不情不願,乃至敷衍了事意味的公共休閒場所。
原本齊詩涵還有些疑惑,將指揮中心設立在這種無遮無攔的地方到底安不安全,不過當車隊通過一層乳白色,厚度大約在半米左右,其中充斥著大量不算密集七彩光條的霧氣,駛入了從外界看來空無一人,其實繁忙至極的街心花園,一切問題都得到了答案。
齊詩涵按照揮舞著黃色三角形小旗子的某個武裝傭兵的指揮,將自己的粉色貓耳車停到了一排人高馬大的六輪裝甲車旁邊。
她走下車時還迎著嘩嘩作響的雨水,擡頭仰望覆蓋在整座街心花園上空及四周,從內部看來好似一層涌動著波光的水晶薄膜般的超大型投影幕布,以及大量看似無序地在天空中游弋,其實是嚴格按照實時計算出的軌道運行,釋放著干擾力場的碟形無人機。
眼見這種壯觀的景象,自認爲也算是見多識廣的女獵魔人也不禁感嘆,這幫僱傭兵真不愧是職業的戰鬥專家,居然連這種反光學/雷達/掃描偵察,貴到讓人瞠目結舌的軍用級別屏蔽系統都能搞到手。
就在齊詩涵分心剎那,一個沒有發出半點動靜的巨大身影,默然而至,忽然出現在她的身側。
…………
“姐。”屬於少年無精打采的聲音從近處傳來。
嗯?
齊詩涵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足有常人兩倍寬,身高在兩米以上,套著黑色斗篷和兜帽的巨大人影,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潛行到了附近。
它此刻正靜靜地矗立在綿密的雨霧之中,冷峻的帽檐下,只能看得到某種複雜的機械結構。
呲呲。
伴隨著一陣排氣聲,斗篷被從內部展開了,露出被固定於身體各處的機械臂,使用類似於被人抱高高的方式,腳不沾地的懸在半空中的少年。
他看上去十七八歲的模樣,頭上戴著深灰色的絨線帽,眉心部位多出了一個鏡片,像是長了三隻眼似的電子護木鏡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了略顯單薄的泛白嘴脣,以及又尖又細的下巴。
本來就談不上有幾兩肉,怎麼看都缺乏鍛鍊的身材,搭配上寬鬆而合身,藍底邊緣帶有白色豎線條的運動服,顯的更爲瘦弱,現在飄來蕩去的,更是一副提線木偶的樣子——還是特別省材料的那種。
齊詩涵如果不是認識出了他的聲音,只憑對方膽敢在自己毫無察覺之下潛到身側,再加上這幅七分像鬼,三分像人的驚悚造型,恐怕早就下意識地就掏出槍來,先打上幾發子彈驅驅邪再說。
“……話說,姐,你是不是在想什麼危險的事?”
少年——也就是精確射手阿哲——的腦袋彷彿失去了支撐般,向著一側歪了歪,看不出聚焦的護目鏡似乎掃過了女獵魔人已經移動到綁腿槍套旁,正在微微活動著的素手。
這小子,還是那麼敏銳。
齊詩涵有些尷尬地相互摩挲了一下隨時準備拔槍的手指,臉上卻是半點不露,神色如常地左右張望了一番周圍忙忙碌碌的傭兵和吵吵嚷嚷的獵魔人,轉移話題道:“相比起這個,洛川在哪裡,我怎麼沒看到他?”
“他現在不在這裡。”
阿哲的回答簡潔而缺乏感情色彩,要是換成了其他不熟悉的人,甚至都有可能誤會他要麼是懷有某種負面的消極對抗情緒,要麼就是做了什麼缺德冒泡的事,帶著三分炫耀,故意在吊別人胃口。
不過,齊詩涵知道,自己這位長期合作者一向如此,而且她也很肯定,對方的話語之中,絕對沒有摻雜任何其他的意思,或者話裡有話再暗示著些什麼,少年的話語僅僅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洛川不在這裡。
女獵魔人面對這種直來直去的人,也絲毫用不著顧忌,投向對方的眼神一凌,直接張口問道:“他去哪裡了?我不是叫你看好他,爲什麼沒有通知我?”
這種缺乏鋪墊、沒有半點婉轉且近乎質問的語氣,哪怕是相識多年的朋友,也有可能會多多少少產生一些被冒犯的感覺。
但根據過去的經驗,齊詩涵覺得對於沒那麼多彎彎腸子的阿哲來說,最直率的溝通方法反而最有效,兜兜轉轉只會浪費時間——因爲這小子也不知道天生缺了幾根經,壓根就無法理解,也可能是不願意去解讀,任何超越話語本身意思的信息。
果不其然,阿哲沒有流露出絲毫不滿,依舊用自己那種提不起精神的無力聲音,給出了異常直白的答案。
“他非常有說服力。”
說罷,便直接從上衣兜裡,掏出了一個41街區最爲常見的透明密封袋(上面還印著某家連鎖便利店的商標),交給從側面伸出的一根細長機械臂,遞到了齊詩涵眼前,並補充道:“這是他委託我轉交給你的。”
飄落的雨滴打溼了袋子,大大小小,轉瞬即逝的渾圓水珠,在外界多變的光源照耀下,半遮半掩地露出了袋內物品的輪廓。
內中的物品只有三樣,分別是摺疊得工工整整的透明戰術通訊器,像是棍子般摺疊成條形的銀灰色神經接駁頭盔,以及造型圓潤,中間有一個暗淡無光圓圈的半舊手機。
每看清一樣,齊詩涵都覺得自己胸口又壓抑了三分,腦海中也是一片混亂,種種亂糟糟的疑問不斷涌現。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爲什麼要連自己的手機都要交給我?他到底知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時間緩緩流逝,齊詩涵卻只是呆呆地望著眼前的密封袋上不斷滑落的水珠,曾經的冰雪聰明,此刻分毫不存,整個人彷彿宕機了似的,不知爲何,大腦變得空蕩蕩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而阿哲也不知道是耐心好,還是心思單純,完全沒有催促的意思,只是配合著女獵魔人,安靜地浮在一旁,等待對方自己回過神來。
最終,齊詩涵還是接過了潮溼的密封袋,她感受著手中物品不知爲何特別扎人的棱角,目光灼灼地看向阿哲,問出了一個自己最爲關心的問題。
“洛川他現在,到底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