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說重新獲得身體控制權的洛川是如何的邊吐槽,邊給系統猛打補丁,避免自己再度淪爲可悲的提線木偶。
41街區第一心靈療養院,秦婭的診療室內。
女醫師看著眼前消失的投影,有些發矇,長長的眼睫毛隨著快速的眨眼而無辜地上下襬動著,到現在她也沒弄懂洛川爲何如此迫不及待地掛斷了電話。
難道,真的是因爲太緊張了?
她歪著腦袋用電子筆梳理著自己前額整潔的髮絲,回憶著剛纔對話的過程。
一開始自己確實有些生氣,本來說好了每週五要聯繫自己,沒想到那小子不但忘得一乾二淨,第一反應居然是想要矇混過關,別以爲本姑娘看不出來。
不過,由於他立刻幡然悔悟,道歉的態度也算是誠懇,所以自己纔沒有如往常那樣尖銳地拆穿他不老實的想法。
秦婭想到洛川用一副正兒八經的古禮賠不是的樣子,不禁啞然失笑,兩排整潔的牙齒一閃而逝。
那傢伙逗樂子的本事倒是一流。
回憶起他入院的那兩個月,自己可沒少被他調侃,對了,“女魔頭”的那筆賬還沒算呢,到時候等見面了一定要記得討回來。
女醫師點了點頭,往心中的小黑賬裡又記上了一筆。
後來,爲什麼會聊到自己家裡來著?
也許是因爲今天說了太多的話,腦子裡的記憶都有些錯位,相互之間的各種調笑,向對方傾訴自己原生家庭壓力所帶來的輕快感,還有洛川那種讓人心跳加速的眼神全部都混雜在一起。
她只能肯定剛纔的對話很開心,但有些細枝末節卻不可避免地出現了缺失。
而且,最後他提出午餐邀請時的狀態也很奇怪。
秦婭看人只看兩個地方,眼睛和手。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而手則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位置。
看上去正常無比的精神病患者,也能透過眼睛揭露出潛藏在平靜外表之下的癲狂,而最老練的說謊者,在注意力被轉移之後也容易在手上露出破綻。
女醫師每次談話的時候,總是把玩著電子筆,並不是出於習慣或者單純的好玩,而是爲了轉移患者的注意力,使得他們放鬆對於自己的警惕,這樣更容易察覺到他們的真實想法。
當然,秦婭也不否認,經過多年的職業生涯之後,自己也多多少少形成了把玩電子筆的癖好,不過這都屬於不需要特意進行調整的小毛病,所以她也就對其放任自流,沒打算追求什麼完美主義。
當時洛川異乎尋常的……平靜。
女醫師也只能找到這個詞彙來形容他那時的狀態,她試著直視對方的眼睛,但那黝黑的瞳孔中除了自己的倒影之外一無所有。
而且在提出邀請的整個過程中,他的手部如同石蠟雕像般,沒有任何動作,甚至觀察不到哪怕一絲最輕微的抖動。
在她的印象裡,那小子可不是壓抑得住自己表達衝動的主,平常談話的時候,他就像是一位熟練的鋼琴師,不經意間就能以各種各樣的手勢,將自己心中的喜怒哀樂演奏出來。
……所以說,不對勁。
秦婭也無法判斷出究竟是哪裡不對頭,但可以肯定的是絕對出現了某種問題,也許是洛川自己的問題,也許和他提到到老管家鄭敖以及女僕餘婉婷有關。
…………
女醫師曾經見過老管家鄭敖,兩次。
第一次是差不多一週之前(洛川出院前三天),鄭敖突然聯繫療養院希望【在家看護】,而且之後更是親自登門,面對面地向秦婭提交了申請,她對這位優雅的老紳士印象很好,短短數分鐘的接觸就能判斷出很多東西。
比如說,剛見面時鄭敖婉拒了自己請他坐下的要求,永遠挺拔的身軀也透露出了一些信息,溫文爾雅但不卑不亢的語氣同樣令人好感倍增。
第二次是在洛川指使著護工們爲他上躥下跳地辦理出院手續的時候,鄭敖又主動前來感謝自己這段時間對他家少爺的照顧。
所以秦婭對於鄭敖還是有些基本的判斷。
首先,那位管家曾經應該是一名軍人,很可能受過非常嚴重的傷,甚至到了肢體殘缺、行動受限的地步,哪怕傷勢痊癒了,也還是近乎執拗【zhí niù】地拒絕任何表現自己軟弱一面的行爲。
軍人,特別是傷殘軍人很容易患上類似的強迫癥,而且越是重視集體榮譽感的精英部隊就越有可能出現這種情況。
因此,女醫師認爲,鄭敖應該是一位從某個精英部隊退役下來的職業軍人,也只有在那種部隊歷練過,纔會在度過了幾十年的和平歲月之後,依舊沒有被生活磨平棱角,不改當年的錚錚傲骨。
至於餘婉婷,對於秦婭來說則是個陌生的名字,她很確定自己從未聽聞過這個名字。
女僕的話,應該是家政女僕,大戶人家都喜歡僱人來完成機器可以輕易代勞的工作,以此昭示出他們高人一等的所謂家族體面。
不過,洛家確實非常有錢,入院的時候就有家族基金會的人前來,不但一次性付清了半年的療養費,而且還提出希望有專門的醫師負責治療洛川,爲此他們願意以捐款的形式支付大筆費用。
女醫師自從洛川入院,之所以那麼有空,幾乎每天都圍著他打轉,也就是因爲基金會的人砸錢砸的確實到位,使得院裡最年輕的主治醫師也不得不爲五斗米折腰。
——這只是個比喻,他們支付的費用遠遠超過五斗米的價值。
對於秦婭來說,這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只負責一個病人也就意味著有大把的空閒時間可以進行學術鑽研,而且洛川的病情本身也很有研究價值,她甚至可以拍著胸脯說,在自己整個職業生涯中從未遇到或者聽聞過如此奇怪的病患。
…………
23世紀標準的精神類疾病治療手段,按照治療的力度不同,分爲三個等級,由低到高依次是心理疏導、精神校對以及重新社會化。
心理疏導是最低等級的保守療法,通過梳理(通過對行爲—感情—認知的追溯,發現錯誤認識和錯誤模式)、泄壓(從錯誤認識和錯誤模式的壓力下“解放”)和引導(鼓勵做出新的選擇,嘗試新的行爲模式),配合簡單的催眠和藥物治療,對於輕度患者們來說,具有良好的預後(指預測疾病的可能病程和結局)。
精神校準則是更加激進的治療方案,專門針對那些連基本認知都出現嚴重障礙的患者——例如洛川——通過大量的基準問題,將他們的認知恢復到正常水平。
——換個說法,就是使用逼迫他們認清現實的方法來強行喚醒理智。
而實施這種療法的必備設備,正式名稱叫做【精神校準儀】(就是洛川嘴裡強制答題機)至於在治療過程中患者不得不實話實說的問題,則算是微不足道的副作用。
秦婭相當有專業素養,她本來是嚴格按照規定流程提出校準問題,完全沒打算去探究患者的隱私,但隨著問題的深入,洛川卻出現了異乎尋常的大幅失準。
一般像洛川這種妄想癥和失憶癥併發的患者,雖然不一定能夠喚醒失去的記憶,不過通過精神校準,基本都能恢復正常的認知,哪裡有越是校準越偏離基準的狀況?
這讓從未遇到過類似情況的女醫師極爲吃驚,不知不覺話題就被帶歪了,最後連洛川妄想中的初戀之類的細節都被她無意間挖了出來。
最後一種則是秦婭本人極爲厭惡的重新社會化,雖然被某些醫師推崇爲治癒一切精神疾病的終極手段,但同樣作爲醫師,對此她卻實在難以茍同。
重新社會化說穿了,就是利用及其強大的洗腦設備,將患者原有的意識完全“抹除”,在此基礎上將新的社會知識灌輸進去,以確保患者擁有充足的自理及生存能力,甚至能夠迴歸原來的工作崗位。
在女醫師看來,這種所謂的治療,無異於謀殺,也是醫師對於患者的病情束手無策乃至惱羞成怒的表現,無疑極其不負責任且非專業的,所以她從未簽署過執行重新社會化的診斷建議。
秦婭在精神校準無效的情況下,拒絕了院內某些同事在匿名討論病例的時候(醫師有保密義務,不得泄露有關患者的一切信息),對洛川執行重新社會化的建議,直到對方出院都一直堅持使用最安全的保守療法。
女醫師確實對於始終未能治癒洛川一事感到耿耿於懷,不過卻一點也不後悔自己的決定,作爲醫師她堅持了自己的職業操守,嚴格按照最優方案診治患者,無論結果如何,都可以說是問心無愧。
當然,秦婭從來都沒有放棄過希望,最近一段時間就在和自己的母親秦雲舒,以患者L(洛川)作爲案例合著一篇論文,探索治癒類似患者的可能性。
當年引導女醫師踏上心理醫師道路的秦雲舒也是一名出色的心理醫師,唯一的區別在於相對更加偏向理論研究,目前同樣就職於41街區第一心靈療養院,作爲教授級別(主任醫師)的專家組成員,無論是名聲還是專業水平都遠超剛剛在業內站穩腳跟的小小主治醫師。
她們母女倆的關係不算是特別親密,自從有了屬於自己的收入開始,秦婭就在有意無意躲著這位強勢的母親,以升職主治醫師爲藉口,堅持搬入單身公寓也是由於類似的原因。
女醫師翻閱著已經看得滾瓜爛熟的病例,暫時將自己對於洛川種種異樣之舉的疑惑埋在心底,打算晚上回到自己的公寓之後再詳細分析一下,或許能找到新的治療思路也說不定。
突然她的手機響起了清脆的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