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無險
在狄府安頓好元芳,沒過多久,如燕、艾虎和包拯便趕回來,簡單換裝收拾行囊,要帶公孫策一起出城,上連雲(yún)村山頂?shù)钠茝R。
離開迫在眉睫,如果不抓住這次機會,勢必橫生枝節(jié)。
如燕見元芳無大礙徹底放下懸著的心,隨同三人前去照應,畢竟他們對這個朝代很陌生,萬事都不方便。
知道展昭獨自去面見武皇,狄公果斷再進宮,涉及到近乎荒唐的穿越異事,關乎天下穩(wěn)定,必須謹慎處理。
萬幸,事情沒想象的那麼嚴重,武皇只是被鬼神之說叨擾已久,疑心甚重,縱有狄公的種種陳詞鐵證,又怎能盡除心中的疑慮。
打量著階下不卑不亢的劍客,世間少有的凜然正氣,面上無嗔無怒,無慾無求,安然瀟逸,只在受到刻意試探和威脅時,眼底才流露出些許犀利的寒意。
狄公及時趕去敲邊鼓,徹底說明原委。武皇再找不到合適的話題,只好放人。
狄公心知肚明,展昭此舉一是爲保證包拯他們順利迴歸,二則是避免給狄府惹下**煩,就算爲救包拯,他劍下也留了三分情,只讓暗衛(wèi)失去戰(zhàn)鬥力而沒有致其死命。否則以他的功力,完全可以撇下力士和千牛衛(wèi)直接走人。
出宮後簡單告別,無論如何,相識一場總是緣分。
記起狄公在夏州對自己的殷切囑託,展昭不禁感慨萬千。
…………
“拜託了,展昭,有機會一定要帶元芳離開,暫避風頭,就算是用強也不能讓他留在這裡。”堅決態(tài)度的背後,是狄公對要保護的人的拳拳之意。
展昭微微側身,仰頭望天,目光投向夜空中最黯淡的星辰,“如果我是他,絕不會拋下自己的大人自行避難的,他也絕對不想。”頓了頓又放緩語速,“關鍵時候,自己的性命只是要守護的人的庇護傘,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勢必生不如死……”
“他又何曾想到,茍活下來的人會有多痛心……”狄公嘆息著搖頭,語聲悲愴,“這無疑是任性和變相的自私…更何況,他還有如燕…”
“好,我一定盡力。”展昭忽然打斷狄公的感嘆,“看到不平之事理當插手…狄大人放心好了…”
………………
再逢這樣的情境,忽然覺得自己和李元芳有多麼相似,都可以爲自己的大人赴湯蹈火,似乎兩位大人那痛心落寞的神情,都恍惚地重疊到一起……
還好,善有善報,惡有惡人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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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無言的離別
抵達山頂?shù)钠茝R時,天道子正在搗鼓那個九宮八卦儀,掐指寫算,忙得不亦樂乎,完全無視進來的人。
艾虎站在門口張望,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如燕貼心地安慰,讓她放心,有狄公進宮處理,一切都會順利的。
然而,這邊卻沒那麼順利,暗器突如其來,令人迎接不暇,十餘個殺手的武器在明月下反射嗜血的亮光。
是槐顯和旱魃,他們目的很明確,只爲控制住天道子,以性命相威脅,以求穿到大宋躲避。
旱魃原本想借無蹤、無影和李元芳的爭鬥坐收漁利,沒想到早被人看破,計劃尚未開展就被關進大牢,幸得槐顯相救才能逃出生天。
要活下去,徹底擺脫追捕,最穩(wěn)妥的辦法就是逃到另一個正常人難以到達的地方。
如燕對戰(zhàn)槐顯,艾虎反擊旱魃,暫時能扛住,但百鬼門的餘孽卻衝著手無縛雞之力的四人殺去,如燕和艾虎分身乏術,眼間要陷入被動。
槐顯借奪來的幽蘭劍戰(zhàn)得興致盎然,等到握劍的手被南俠的袖箭擊穿、對上劍客那正義凜然的黑眸時,心徹底虛了,這樣的眼神沒有濃溢的殺氣,卻又透出別樣的攝魂震魄之意,他感覺到內(nèi)心的空虛,敗在李元芳手下的怯意再次被無限放大。
“快進去保護他們,這兩個交給我。”
的確是令人安心的命令,如燕和艾虎相視而笑,果斷去解決涌進廟裡的雜魚,在雜碎接連倒地時,外面的兩個也倒在巨闕劍下哀嚎。
劍尖的新鮮血液源源不斷淌下,滴在槐顯的脖子裡。兩人痛苦地痙攣顫抖,手腳筋被挑斷,用以耀武揚威的武功也隨之廢了。展昭留下他們骯髒的狗命。
“如燕小姐,這兩個就交給你,我們該走了。”
如燕點點頭,上前撿起雕有絕美花紋的幽蘭,細心地擦拭乾淨,收劍入鞘。
沒有任何告別的語言,如燕靜立在寒風中,望著蕭索的破廟,看白芒炸開霹靂突生,來得匪夷所思,走得平淡安然。
不同的地域不同的經(jīng)歷卻演繹著相同的故事:救黎民於水火,解百姓於倒懸。
或許相遇相識相知來得太過荒誕,依然忘不了並肩戰(zhàn)鬥時的點點滴滴。
武皇隱於灌木叢後,目瞪口呆地見證這絕無僅有的異象,在如燕帶著槐顯跟旱魃走之後,親自領貼身護衛(wèi)近前查看。
破廟依舊是破廟,沒有任何被破壞的痕跡,經(jīng)細查,也沒有任何機關。
只發(fā)現(xiàn)一份手札,字跡清朗俊秀,讀到一半,忽然驚覺這就是自己剛構思好的文詩,尚未下筆,也沒跟任何人說過。
看來,他們真的是來自未來朝代的……
這札記出自公孫策之手,末了,只標了兩個年號:神龍元年正月、久視元年九月(武則天和狄仁傑的離世日期)……
【37】懲戒
如燕帶兩個罪魁禍首回狄府,內(nèi)心無比平靜。
真正在意的人還活著,比什麼都好。
把幽蘭劍送還給被勒令臥牀養(yǎng)傷的元芳,見他呆呆望著牀頭的骨灰罐子出神,一絲酸澀悲涼涌上心頭,混雜大局初定後地些許喜悅。
輕輕將幽蘭擱在桌上,不忍心打擾他,也沒有任何勇氣開口。
…………
狄公同如燕連夜審訊槐顯和旱魃,步步緊逼。兩個如今被挑斷手腳筋,武功盡廢,像失去爪牙和野性的病老虎,沒有任何威脅力。
之後狄公顧不得休息,讓如燕去照顧元芳,自己埋頭整理得到的所有線索,寫成奏章,策定案子的收尾事宜。
明天的早朝,纔是真正的風險所在。在衆(zhòng)目睽睽之下挑戰(zhàn)君威不是小事,要想一個萬全之策。
…………
翌日,早朝在衆(zhòng)臣的疑慮聲中開始,通緝重犯李元芳突然歸朝,遠在夏州查案的老狐貍以神一樣的速度出現(xiàn)在衆(zhòng)人面前,依然是銀青官服,豐腴的圓臉上透出難得一見的森嚴寒意,硬把以武三思爲首的對立派的冷眼壓回去。
李元芳一身便裝,穿著草率,一來就直挺挺地跪在兩列大臣中間,迎著衆(zhòng)人或懷疑或鄙視或詛咒或同情或痛心的目光,凜然無畏地跪著,眼瞼耷拉下來,一眨不眨地對著地板,卻未將任何華美的地板紋飾收入眼中,就像一尊了無生氣的雕塑。
他在漠然地等待武皇臨朝,不論什麼時候開始,結果都一樣。
武皇一如往常,高調(diào)駕臨,詢查三省六部的政績疏漏,或喜或怒,褒獎懲處,均有序執(zhí)行。狄公破案有功,賞賜自不必說。懿宗蓄意謀反未遂,被罷官罰俸,當場賞廷杖五十。聽著某人響徹宮廷的殺豬一樣的慘叫求饒,以武三思爲首的武姓官吏均變顏變色,再不敢對上武皇殺氣騰騰的臉。
直到日上三竿,武皇遊離的目光才安定下來,落在久跪的李元芳身上。
禮官高聲宣讀聖旨,滿庭都充斥著無任何主觀感情的誦讀聲,洪亮震耳,聽不出任何喜怒悲歡。
入牢劫獄,挾持張昌宗,在外脫逃久不歸案……一條條看似罪狀分明,又蓄意含糊前因後果;
然念其多年協(xié)助狄公破案勞苦功高,且忤逆作亂是因內(nèi)衛(wèi)奸細陷害逼迫,逃亡途中協(xié)助破獲百鬼門逆黨有功於朝廷,故免其死罪,複檢校千牛衛(wèi)大將軍之位,施以五十鞭刑予以懲戒。
聽到最後,狄公急切地出列,元芳卻先他一步磕頭領罰,毅然走向朝堂外的刑場,不理會老人微帶慍怒的呼喚,自行脫下上衣,解開固定斷骨的繃帶木棍,任由手腕被拷緊,雙臂分開固定在鐵架上端的橫桿上。
行刑即刻開始,不給人喘息的餘地。
浸過鹽水的刑鞭抽在瘦削的肩背上,掃過大大小小已然淺淡的傷疤。先是暴突起的暗紅腫痕,短短幾鞭過後便皮開肉綻,殷紅的傷口像皸裂的地獄,醒目地展示血色深淵裡的無盡煎熬苦痛。
發(fā)自靈魂深處的顫慄隨鞭子的下落而頻繁,隨時間的推移而愈發(fā)劇烈。意志阻撓痛苦的**衝出喉嚨,身體卻如實地反應著刑具的陰、人心的毒。裂折未愈的斷骨交相刺錯,惡意蹂躪皮肉,棱角分明的臉扭曲變形,汗液浸溼凌亂的發(fā)叢、隨時而後仰時而低垂的頭肆意揮灑。
【38】終生難報的情
終於,苦痛侵入腦海,驅逐最後一絲理智,悶哼漏出脣齒後便如泄閘的洪,一發(fā)不可收勢,漫溢的悲傷一遍遍地拷問殘酷的現(xiàn)實。
清晰地記得木林森是如何在飽受重刑後又耗盡最後一絲真氣救人、在自己面前氣絕僵冷化爲灰燼……
清晰地記得那淵停嶽峙般孤高清傲的身影親臨狄府,只爲在隻身報大仇前見自己最後一面……
清晰地記得懵懂不明世事時,見到那襲灰袍舞劍時的瀟灑雄姿以及心中不斷膨脹的欽慕敬服……
最後,記憶倒回,在起點停滯:
孩童孤身一人坐在冒煙的廢墟前抽泣,卻被一隻大手粗暴地拎起來,“臭小子,哭什麼?他們已經(jīng)走了,現(xiàn)在只剩你自己…”
“敢拿起武器的話,你還有我,還有那兩個親人……”
木林森只想守護一方祖墓,或是雲(yún)遊天下,行俠仗義,保子孫康樂……如今,悉心守護的青龍古墓毀滅殆盡,親人死不瞑目,俠士變成復仇者,最終化歸塵土……而他臨終的遺願只是放下仇怨,只求骨灰和青龍劍能迴歸故里……
沒能回報師父的一點一滴,唯一做過的,就是加速他的死亡,又親自毀滅他悉心守護的東西……
盡情地痛吧,只有痛才能麻痹難以排解的愧疚,折磨茍活下來的自己!
不知道刑罰是何時停下的,再睜眼時,正對上牀頭古舊的木頭,無力地趴在牀上,刺激性的藥酒直接滲入殷紅的嫩肉,習慣性地顫慄痙攣時,雙肩即刻被按勞,停了片刻,處理傷口的動作繼續(xù)。
狄公佈滿血絲的雙目正對上皮肉破爛的後背,強行穩(wěn)住顫抖的手,一次次地牽引對方更劇烈的苦痛。
如燕蹲在門口,自虐似的將纖白的十指插入發(fā)叢,狠命地揪撓,細聽屋裡傳來的抽氣聲和不經(jīng)意間漏出的**。
她沒有勇氣面對,更沒有勇氣去逃避。
…………
當天下午,女皇收到狄公遞交的奏章,除了理清案情的線索,另有撤去李元芳的檢校千牛衛(wèi)大將軍一職、撤去自己的中樞門下平章事的請求。
還呈上一尊一尺長高半尺的小馬,成色金中發(fā)灰,表面打磨得光滑如綢,形象栩栩如生,連鬃毛和尾巴的長毛都根根可數(shù),嘴微張,左蹄揚起,似在搖尾嘶鳴。
“陛下,這就是青龍古墓一行後唯一的收穫,其餘皆毀滅殆盡了。”
“這東西代表什麼?”
“老臣不知,或許朝中的能工巧匠可參透其中的機密。”
武皇最終收下鐵馬,應允狄公的請求。
就像蛇靈案後狄公主動辭官一樣,退未嘗不是一個求進之策。
……………
【39】小黑
才養(yǎng)了三天傷,元芳執(zhí)意要下牀,差點沒把剛進門的狄公的藥碗嚇得掉在地上。
“元芳,你幹什麼?快趴回去!傷口好不容易纔止血處理好……”
“大人,不用管我,我沒事……”元芳輕輕推開殷切關心的老人,顫巍巍地走到櫃子邊,恭敬地捧起放置的骨灰罐,用乾淨的毛巾一遍遍擦拭,擦了好幾遍,陶罐仍是黯淡的青灰色,如同裡面死寂的靈魂,再也找不見一絲生氣。
狄公眼中騰起水霧,默默地把藥碗放下,躬身拜三拜。在整個案件中,虧欠木林森和元芳尚多,後者尚可補償,前者卻永遠都沒有機會了。
涉及武皇和暗衛(wèi)的重大機密,斷不能公之於衆(zhòng)。無影作爲武皇的忠實幫手,他很明白,只要忠心於女皇,一切順遂她的意願,不做惹她生氣的事,就能穩(wěn)保地位,安全無虞。
武皇疑心甚重,天下還有誰能讓她真正信任,唯獨歷經(jīng)幾十年、自青春年少到白髮蒼蒼、依然老實聽話的忠犬,能讓她安心三分。
“大人,我要回夏州青龍山,儘快將師父安葬好。這麼長時間了,他一定非常想回到熟悉的家。”
望著元芳悲苦的神色,狄公再不忍心阻止,勸慰的話也如鯁在喉,沒任何底氣說出口。
外傷可治,心病難醫(yī)。
氣氛正沉悶時,外面?zhèn)鱽硇[聲,沒過多久,如燕牽著一隻小黑狗進來,面帶喜色,“元芳,叔父,你們看,是它找來了,差點把它忘了,沒想到它能跑這麼遠……”
小黑狗稍顯寒磣,還拖著半截鐵鏈,少了的耳朵和半截禿尾巴固然是舊傷,而脣齒間血肉模糊,身上沾滿茅草,黑毛黯淡虯結,還有幾處醒目的傷痕,毛皮撕裂,露出血口。能猜出大概,元芳帶走小黑,到山林後就把狗拴在樹上,但是小狗用牙齒拼力咬脫鐵鏈,循氣味跟蹤到洛陽。
心情因一隻小狗而變得微妙起來,元芳蹲下身,拍拍毛絨絨的狗腦袋,解開它脖子上的鎖鏈,細心地撣去茅草。小黑搖頭擺尾,歡愉地伸出舌頭舔元芳的手。
“它還算大功臣呢…”狄公舒心地笑笑,暫時拋開鬱結的心事,也俯下身摸摸它的小腦袋,“這麼遠都能準確無誤地找來,以後肯定是破案的得力幫手。”
“叔父,那我先帶它去處理傷口,好好養(yǎng),一定能膘肥體壯變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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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生與死
數(shù)天後,夏州青龍山古墓前立起一座新墳,墓碑與古舊的墓門相守相望,無墳標無黃泉路引。木林森一定不希望踏上黃泉路,他只想安靜地留在這裡,守護一方故土。
狄公、如燕、狄春和四軍頭遠遠避在一邊,由著元芳久跪在墓前,親手篆刻墓碑。
不知過了多久,腳下響起低沉的嗚嗚聲,如燕的裙襬被拽動,衆(zhòng)人猛然回過神。只見小黑齜著牙扯如燕的裙襬,正對著後面的樹叢嗚嗚示警。
樹叢窸窣搖動,隨即,幾人撥開擋路的樹枝坦然現(xiàn)身,卻是一身精練便裝的鳳凰和兩個手下。
“狄閣老,萬分抱歉,明知會被發(fā)現(xiàn)卑職還是來了。畢竟聖命難違,我必須給她一個交代。”
鳳凰容光依舊,雖身爲女子,氣宇不輸鬚眉。武皇重整衛(wèi)府,肅清暗衛(wèi)逆渠,其餘收歸內(nèi)衛(wèi),復鳳凰的內(nèi)衛(wèi)府大閣領之職,昔日的暗衛(wèi)統(tǒng)領無影任副閣領,居於鳳凰之下。
狄公上前一步,含笑問道:“那大閣領打算如何回稟?”
鳳凰躬身抱拳道:“卑職才德疏淺,初登大任,自是如實稟報。”
一場意料中的簡單會面僅算一段小插曲,鳳凰閒侃幾句,轉身告辭。
狄公拍拍如燕的肩,輕聲交代著,“好好勸勸他,我們先下山去。”
如燕怎會不明白自家叔父的苦心,可心中始終有一根刺,時不時會戳痛柔軟的心底。
站在原地等了良久,那頎長瘦削的身影才緩緩起身,放下那份固執(zhí)。待他走過來,只有一步之遙時,才直視對方的眼睛,強忍住酸澀的感覺,“這一個多月來,我都在做同一個夢,你渾身是血,離我遠去,只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其實,在看到你留的那四個字我就絕望了,原來你心裡,沒有任何可容納我的位置……”
“如燕……對不起,我…我不希望你涉險…”元芳目光躲閃,害怕看到佳人晶眸中的水霧。
“雖然相識這麼久,你從未了解過我……”打轉的淚水不爭氣地淌過瑩白的面頰,如燕擡手捂住臉,慢慢蹲下,將頭埋在雙膝裡,“你師父救了你,讓你好好活下去,你現(xiàn)在開心嗎?如果你不在了,我怎麼可能舒心地活下去……叔父又怎麼可能安心…”聲音越來越哽咽,直至說不出半個字……
元芳不知所措地呆立在旁邊,手絞住袍角,不知該說什麼安慰的話。背傷的痛一陣緊似一陣,又憶起眼睜睜地看木林森離去時的情景。
是啊,逝者已矣不自知,生者又如何撇開那沉重暗黑的記憶?
“同生死共患難是最快樂的,再苦都是甜,最怕你一廂情願地留我一人活下去,獨自承受一切絕望傷痛……”
“對不起……”俯身攙起哭得梨花帶雨的人,顫著手抹去道道淚痕,對上質(zhì)詢的淚眼,又侷促地轉過臉,用細若蚊吟的音量訥訥地說,“如果那晚上的紅袍沒扔的話,我們……我們可以繼續(xù)被迫中斷的儀式……”
“什麼紅袍?”淚意消退,重現(xiàn)喜色,她卻佯裝不知,故意刁難。
“就是…就是那晚上的…你說要試穿…”回答磕磕絆絆,一抹淺淡的紅暈悄然浮上蒼白的面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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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永結同心
關於夏州百鬼門案留下的幾個疑問,並沒有確切的線索,審問槐顯跟旱魃,挖出一些雞肋信息,對查案的大方向沒什麼作用。
敵暗我明,敵不動,我不動。目前,還有更重要的事待辦。
闊別故鄉(xiāng)好幾年,回到幷州太原,狄公作爲一家之主自是一入鄉(xiāng)就成爲中心人物,如燕回來待過一年,對各位夫人和丫環(huán)還算熟悉,元芳從未踏足這片土地,加之需要養(yǎng)傷閉門不出,稍顯拘束,但有狄公和如燕的引導,幾天後也就漸漸熟絡了。
暫時無戰(zhàn)鬥紛爭,有充裕的調(diào)理時間,元芳的傷日漸好轉,身體也慢慢恢復,能行動自如,不需人特意照料。
狄公處理完家中的雜務,有意無意地關注兩人的進展。自離開青龍山後,善於察顏觀色的狄公怎會看不出其中的貓膩,對於這種陌生而熟悉的感情,初經(jīng)人事的無論如何也瞞不住已子孫滿堂的老狐貍。
狄公信步閒走,剛踏入後花園,在幽蘭的輕吟淺嘯中落葉舞翩躚,被劍氣切碎的落葉細絲漫天飛散,落在那人的髮腳肩頭。劍勢靜中蓄動,看似平淡舒緩,一旦突遇危機,勢必將身週三丈內(nèi)化爲修羅地獄。
“元芳,傷剛好,不可過度用武。”
“大人,不用擔心,只是隨意揮舞幾下,免得閒久了手生。”元芳心虛地笑笑,收好幽蘭,趁大人的目光轉向別處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抹去額頭的細汗。
“來,手給我,查查你的脈象。”
“啊?”望見老狐貍的標誌性笑意,元芳忙不迭地往後縮,生怕查出什麼後又是一堆藥罐子伺候,情急之下,竟用心中躊躇已久的想法用來做轉移話題的擋箭牌,“大人,跟你說一件事,或許……應該完成皇帝的那次賜婚,是我…是我辜負了她……”
“嗯?”狄公眨眨眼,稍顯詫異,原本以爲要循循誘導後才能讓木頭開竅,沒想到木頭先開出花了…
“大人……這個…只是這是在您的家,勢必要勞師動衆(zhòng),如燕也想等局勢穩(wěn)定下來……”
看他低垂著頭、連說話都不利索的青澀模樣,彷彿又回到幾年前,初接李青霞入府時他委屈地抱怨“這個郡主太難伺候了”……時事變遷,初心未改。
狄公輕笑一聲,擡手拍拍他的肩,“我已經(jīng)在籌備了,如果老朽看錯了,那纔是真正的勞師動衆(zhòng)…”
再次聽到他錯愕的驚歎,狄公目光陡轉,盯住廊角處意欲躲閃的白衣倩影,“如燕,既然來了就過來聊聊。”
初秋天高氣爽,雁陣人字排開,飛向遠方。
獨臥冷榻好幾年,嚐盡相思苦意,當奢望變成現(xiàn)實時仍恍恍惚惚,始終覺得這是黃粱美夢。
雖然燕芳要求一切從簡,也沒弄出大排場,仍能感受到濃郁的喜慶氣息。
賓客絡繹不絕,以鄉(xiāng)里的居多,京裡的王孝傑和張柬之等都抽不開身,無法到場,然曾泰、錦娘和雲(yún)姑都應邀前來。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樑柱上耀眼的紅布,嗩吶和承載新娘夢的花轎,一切都預示著這不是夢。
一成不變的習俗後是璧人全新的希冀。頭上蓋著紅綢,她望不見他的侷促緊張,他勘不透她的嬌羞美態(tài)。
禮師高喊三扣九拜的禮節(jié)性引語,狄公不聞其他,欣慰地望著眼前熟悉的身影,笑容燦爛可掬,從儀式開始,嘴就沒合攏過。
有生之年能親眼目睹,夙願達成,了無遺憾。
敬酒迎賓是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狄春受託緊跟在自家將軍後面,防止他不知節(jié)制地往肚子裡灌太多酒。
好不容易熬到明月東昇,帶三分醉意,邁進喜房的門。新娘垂首坐在牀頭,胸脯微微起伏,帶得大紅禮服上的珠飾花綴晃顫不停,興許是因爲期待,又或是緣於羞赧。
拘束地移步過去,試探兩次,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掀起那塊紅綢,恍若正展示一塊稀世珍寶。
然紅綢下的容顏比珠寶更奪目,朱脣櫻紅勝血,膚如白玉眉似遠黛,稍顯陌生的美豔下眼神不改,初心不變,晶眸映出紅燭的暖光,笑意盡顯心湖的盪漾,一枚碧玉入水,激起千層漣漪。
交杯合巹,默然無語。觸碰到溫熱纖滑的肌膚,淡淡的少女體香蓋過俗世脂粉氣,撲入鼻中,心似懷揣小鹿怦怦亂撞,舉杯的手微帶輕顫。
飲畢,攙扶佳人坐回香帳,執(zhí)手相握片刻,終於平復心緒。
“如燕,這些年辛苦你了。”
“不,有這一刻便已足夠,不求相偕到白頭,只願危難時不相離。”
燭影搖紅,晃下一滴蠟淚。
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或許註定要與腥風血雨爲伴,只要有可依靠的肩膀,長夜不再清冷。
end(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