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錦木從此當(dāng)著潯陽的面便再也不逼我說。雖然他也試圖從穆寬和吳朝汝口中探聽,無奈兩人口風(fēng)極緊。
潯陽的狀況時好時壞,我們不得不險走大道越持入北沿。
穆寬說他已知曉那位神醫(yī)的蹤跡,並且約定好只要如期將病人送到,他便會盡全力醫(yī)治。
入越持前,我們居住在一戶人家裡。潯陽由我顧著,便和我在一處。
這夜情況特別不妙,她咳到快天亮了,才迷迷糊糊睡著。我鬆了口氣,正準(zhǔn)備胡亂躺下了事便罷。剛合了會眼睛,便被牆外嘈雜驚跑了睡意。
我輕手輕腳掩好門,捏緊了手裡的刀。
剛跨出院門便愣在了那裡。是高高騎在馬上,身穿玄色衣服,幾乎將自己隱匿在黑暗中的傅錦木。拉著傅錦木的馬的是吳朝汝和穆寬。
我將刀放回腰間,匆匆跑過去。
吳朝汝瞧見我便道:“絳姑娘來得正好哇,把這小子給我架回去。”
我迷惘地仰著頭看著傅錦木,他緊抿嘴脣,一言不發(fā)。
穆寬也勸道:“跟我們回去吧。”
我驀地覺得傅錦木是不是知道了什麼,我仰頭問他:“你要回永安?”
他突然眼睛中閃過一絲光亮,這樣得看著我。
他無論做什麼,都會執(zhí)拗地做下去。我忽然覺得除了打暈他沒有什麼能阻止他了。吳朝汝和穆寬似乎不明白這一點。
或者告訴他真相,讓他明白回去只是送死?
還是繼續(xù)騙他?
我奪著他手中的繮繩。他低頭看著我,夜色朦朧,他的臉看不出喜怒。
我不知該說什麼,只喊他:公子。
他的馬打著響鼻,躁動不安。
“好。”吳朝汝棄了馬的繮繩喝道:“我告訴你!”
夜風(fēng)習(xí)習(xí),初秋的風(fēng)有點冷冷的,灌入我寬大的領(lǐng)口中,我瑟縮了一陣,重新看向傅錦木。
“說。”傅錦木簡短的一個音節(jié)。清澈在沉沉夜色中。
我懊悔剛纔沒攔住吳朝汝。我搶在吳朝汝前頭:“夫人叫你帶公主去北沿,不要回來。”末字幾乎微不可聞。
他的衣袂在夜風(fēng)中獵獵作響,我扯住他的衣袖想讓他下馬。我叫他的名字:“傅錦木。”
吳朝汝趁機在他後頸施一刀手。傅錦木毫無防備地軟在了馬背上。吳朝汝將他拖下馬,對我說:“幸好你說話引開他的注意力,這樣僵持下去說不定會把官兵引來。
穆寬愣了愣,伸手想幫著吳朝汝擡傅錦木。吳朝汝指著馬說:“阿寬,你將馬牽去拴好,這小子雖生得高但輕得很。”
看傅錦木被吳朝汝揹著消失在拐彎的地方,我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同穆寬說了句:“穆公子早些休息。”便自顧自走掉。直到回到房裡看見潯陽皺著眉縮在那裡,我纔想起要給她多拿一個舒服的枕頭讓她好好睡一覺。她睡了我便更能睡好些。
這一覺卻並未睡好。尚未睡實便聽見穆寬說:“絳姑娘冒昧打擾,我們該上路了。”
我驀地驚醒,迅速裹了件薄衫給他開門,他衝進門打橫抱起潯陽同我說:“快走。”
他從來禮數(shù)週全,現(xiàn)下這樣慌張。我被他的情緒感染,胡亂理了理東西,奔出後門爬上馬車,掀開馬車簾子卻不見傅錦木和吳朝汝。我忐忑地一直握著潯陽的手,直到天開始微微亮。潯陽醒過來後漸漸開始輕微咳嗽,咳到毫無力氣了才軟綿綿躺下。
要是她會說話,她一定很惦念傅錦木吧。從她艱澀的眼神中便能讀出。
穆寬駕車入了一片小樹林。過了許久才見到吳朝汝負著傅錦木來。
吳朝汝迅速將傅錦木扔上馬車,接著嘆了一口氣:“這小子脾氣!非得我打暈他不可!!!”
我蜷縮到傅錦木身邊,他的手又好多處劃傷。想起他的這一雙手是彈出時間絕唱的,如今滿是傷痕,舊時還覺得他的手溫厚好看,我小心翼翼幫他敷金創(chuàng)藥,他並未清醒,只在朦朧中皺了皺眉頭。
忽然隔簾聽見吳朝汝大聲罵了一句。只覺周圍火光隱隱綽綽,並有逐漸擴大的趨勢。
我掀開車簾,周圍火光沖天,全是舉著火把的錦衣官兵,我頓時亂了陣腳,只死死攥緊我的刀。
火把將我們團團圍住,裡三層外三層。潯陽也頗覺不對,抑著嗓子咳,並打手勢問我怎麼了。
我拍拍她,沒什麼,吳大哥會解決的。
“車上何人?”終於有人打破了寂靜。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是一種不能死在這裡的求生慾望。
吳朝汝不答。穆寬高聲道:“我們是過路的商賈。還請各位官爺高擡貴手。”
那人對道:“傅太師密謀造反被抄家,他的公子卻拐帶公主,企圖逃命,我奉勸各位乖乖將他們交出,陛下,皇后娘娘仁德,或許放你們一條生路。
我察覺潯陽在抓我的袖子,她朝我打手勢:“將我交給他們,你們快走。”
我不答。若將她交出,官兵們不顧一切全力絞殺。他們現(xiàn)在還在這裡費諸多口舌不過念在公主仍在我們手裡。
吳朝汝探過頭悄聲說:“小心。”
我無聲點點頭,腰間的刀已經(jīng)出鞘,就算九死一生也要搏一搏。
我伸出手,偷偷默默握緊了傅錦木的手。他受傷的手也依舊溫厚。如果我死了,我也還會記得,我不想忘記,我會一輩子記得,下輩子也要記得,那樣纔不會找不到他。
傅錦木眼眸緊閉,雙脣緊抿,沒有什麼反應(yīng)。
我鑽出了車簾,穆寬看見我的樣子似乎被嚇到。我側(cè)頭小聲說:我與吳大哥開路,你鉚足勁往前衝,我們?nèi)魺o性命之虞,便與你們北沿回合。
“不!你駕車。我與吳兄開路。”
我驚異看向穆寬。
穆寬正欲答話,忽然有人打斷了他:“我來吧。”
舉著火把的官兵越圍越近,我回頭看見傅錦木撩開車簾,聲音不大卻深深震撼到了我。
他說:“我是他們要抓的人,你們趕快帶潯陽去北沿。
他與我眼神對視:“七月,你也上車。”
我回看他,篤定道:“絕不。”
我提刀奔下馬車便要往前路殺去。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亡。
後襟卻被傅錦木提住:“上車!”
我撇開他的手,我放下生命,放下尊嚴(yán),都只是因爲(wèi)放不下一個人,爲(wèi)你,我都願意。舉著火把的官兵紛紛殺過來,我將傅錦木護在身後,我看見爲(wèi)首的那一個騎在一匹驃馬上瞇了瞇眼:“原來是個娘們。將她殺了。”
我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吳朝汝替我擋了幾刀,喊道:“都給老子回車上,老子出來接你們的,死了半個都顏面無存。”
我被推了個趔趄,站定後馬上衝向追著馬車的大隊官兵。從來沒有試過那麼多官兵舉著刀槍刺我,砍我。我盡力空出手推開傅錦木,推他往馬車的方向,我想他懂。
我左臂一個不慎被劃了一個長口子。這可比上次行刺傅錦木的刺客可怕得多。刺客我還能看清楚他的招式,套路,而現(xiàn)在只是一羣平庸之輩,但刀劍雨林中,如同待屠羔羊。
傅錦木在不遠處“啊”了一聲,我驚惶地問:“沒事吧?你沒事吧?”
因分神格擋不住而又在背上被劃了一刀。我痛得吸氣,踉蹌奔到傅錦木身邊,抓住他的手。
火光中他臉上有斑駁的血跡,我心跳得厲害,傅錦木你快跑啊,快跑啊。
背後有冷刀呼嘯而來,卻被一件冷兵器擋了回去,我看到傅錦木被血跡染得斑斑駁駁的臉,卻異常篤定的眼神。我心裡忽然浮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動:七月,他在你身邊。
“都放下兵器,全都放下兵器!公主在這裡。”
遠遠看見馬車緩緩?fù)O拢聦捨罩话蜒┝恋拇蟮叮茉跐£柌弊由稀I踔翝£栴i中還有殷紅的鮮血。
所有官兵望向馬車,我定定看向穆寬。灰濛濛微亮的天。
“是公主!”有個人叫道。
吳朝汝跟到我和傅錦木身邊,朝一旁官兵大吼道:“還不快讓開!”
他們面面相覷,傅錦木提劍奪過一匹馬的繮繩,輕輕說:“走。”
我跟在他後面,也不敢問他是否受了傷。
穆寬鬆了潯陽頸上的刀,大聲道:“誰若是敢跟來,天朝公主的命若有損失,等著鍾棣太子將你們滿門抄斬。”
吳朝汝拉上我飛身幾步追上馬車。我遠遠看見傅錦木蹬上了馬。
穆寬將手上染血的刀丟到地上。我看著天空眼中有了溫?zé)岬囊后w,忽然覺得上天是眷顧我和傅錦木的。
我們的馬車行遠了,那些人也並沒有追上來。
我鑽回車內(nèi),責(zé)備穆寬道:“做做戲便罷了,何故真的傷了她,她本來就身體虛弱。”
穆寬擡起自己的左手:“在下怎敢傷了傅夫人,區(qū)區(qū)賤命…..”
我打斷他:“穆公子對不起。”
穆寬禮貌地微微一笑,又緊張問我:“絳姑娘,你是不是受傷了?”
我下意識搖頭:“沒有。”
他拉過我的右手,我仍舊下意識抽掉,他卻不放。潯陽也拉住我的手,眼神示意我讓穆寬看傷口。
我不安地回頭看了看最晚跟上來的傅錦木,叫了他一聲“公子”,順便極力將手抽出。我探頭問他:“你沒事吧?你都是血。”
傅錦木訥訥答:“沒事。”
潯陽剛剛躺下又掙扎地起身要看傅錦木,我慌忙攔住了。傅錦木渾身是血的模樣指不定嚇得她病情加重。我耐心與她打手勢:“他很好,沒有事,不必擔(dān)心。”
卻在擡手臂時牽動了傷口,表情不自覺地扭曲。
“絳姑娘。”穆寬小心地叫我。
我示意他不要出聲,從身上取出金創(chuàng)藥。潯陽起身打手勢:“我來幫你。”
我點點頭。穆寬很知趣地出去了。比起剛剛他拉我的手,看我的傷,我倒是更希望他出去。仍舊很擔(dān)心傅錦木,他說沒事可不一定沒事,他向來不喜歡在別人面前顯軟弱。
潯陽小心問我該怎麼上藥。我確定車簾關(guān)好後才一件一件開始除衣服。潯陽幾乎被我身上幾處血淋淋的口子嚇到,我握住她的手:“沒事夫人,先把血擦掉。”
她這兩天身體極弱,擦個藥都力不從心的。我一邊極力忍受不發(fā)出聲響,一邊想把金創(chuàng)藥塞給傅錦木。
我起身從包袱裡翻出另一瓶金創(chuàng)藥,拖著包袱出來問他還要點什麼時,忽然聽見他聲音:“穆兄,吳兄,請帶我好好照顧潯陽與七月。我們北沿會合。
穆寬一震,問:“你要去哪?”
“傅錦木。”我竄了出來。不知什麼時候這天居然開始下雨。他已經(jīng)留給我一個騎馬而去的背影了。聽見我叫他,他在雨中勒馬回頭:“丫頭,替我好好照顧她,我會回來的。”
我欲哭無淚,拖著包袱就跳下了車追去。吳朝汝回頭罵我們:“你們幹什麼啊!!!!”
傅錦木,你別走。傅錦木…….
他沒有理我,繼續(xù)騎著馬跑。我一路發(fā)足狂奔,傅錦木依舊頭也不回。
傅錦木。
我沒想到他會騎馬騎得這麼好,如論我如何卯足勁仍舊與他的距離越拉越遠。背上和手臂上的傷口越來越疼,我哇地一下摔在一片爛泥裡。我用最大的聲音隔著連綿的雨簾喊他的名字。總覺得他已經(jīng)消失在我的視線裡了。
“跟來幹嗎?”他在雨裡勒住了馬,跑到我身邊來。
我?guī)缀鯖]有力氣說話了。
他鬱了鬱:“我送你回去。”脫下外袍裹在我身上。
我大口喘著氣,但仍然昂著頭:“我不去,我知道,你要回永安。”
他的眼神陡然凝重起來。平常流光華彩的眼睛也忽然失了神采。
我握住他的袖子緩和緩和了呼吸:“你知道我脾氣倔的。”
他半跪下來,將我的手臂環(huán)上他的脖頸。我瞪大眼睛看著他,心劇烈地顫抖著。他默默說:“你傷口崩了,別亂動。”旋即打橫抱起我。
雨裡這刻彷彿在做夢一樣,可是雨水浸透衣衫和傷口疼痛的劇烈那麼清楚。我覺得要暈厥過去了。
他嘆了口氣道:“這林子忽然這麼大的雨,路都瞧不清了。”
他將我負在馬上,突然一本正經(jīng)道:“這匹馬載得動你麼?”
我頓時氣結(jié)。他勸我:“彆氣,血都暴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