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如水。我掙扎著摸黑起身,發現穆寬居然趴在桌案上睡著了。白月光從窗戶灑至他身上,勾勒了他半邊面孔。我悄悄開了房間的門,想出去透透氣。我一直想知道自己身處何地,原來依舊是永安的地盤內。心中牽掛傅錦木,他是否也跟我一樣睡不踏實。
走了幾步看見腳邊有個木製的梯子,順梯往上一看,他居然坐在屋頂上。他一身素白色的孝服著在身上,額上繫著寬寬的髮帶。我知道他看見了我,可他只顧自己喝酒。我看著他,他就這麼高高地坐在那裡。
我幾乎屏著呼吸爬上的梯子,小心翼翼地坐到他身邊。他這纔回眸看了我一眼。我瞧他面上尤有淚痕,內心正揪得疼起來。他用手捂住了眼睛,我伸手拍拍他,他梗嚥著說:“我什麼都沒了,我沒有了爹,也沒有了娘。”
我抓住他的手:“你有我,你還存著命,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太師和夫人也一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他反手攬過我,夜的氣息夾雜著他濃重的酒氣涌過來。我用力抱緊他,像兩個無所依傍的人抱團取暖,顫抖著想要堅持下去。我默默呢喃:“傅錦木,活下去。”
翌日,我摸著時辰起來,腫著眼睛想去傅錦木那裡替他換藥。剛想出門就聽見穆寬叩門,他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碗粥,還絲絲冒著熱氣。
我問他:“公子呢?”
穆寬溫和一笑:“他們都在前院。”
我見到傅錦木的時候,他坐在角落裡,雙眼微腫,木訥地掩飾著自己的情緒。
吳朝汝將劍遞給他:“祁湛已前往暗港準備,我們趕緊上路吧。”
傅錦木在角落忽然站起來:“諸位請先行一步,我很快就會趕上來。”吳朝汝正想出言反對,傅錦木忽然朝我望了一眼:“我與七月,要替我父母立個空冢。”
吳朝汝沉默了一會兒,將身上的荷包解下來塞到我懷裡,與穆寬示意:“我們走吧。”
穆寬鄭重道:“請傅公子和月姑娘萬事小心,務必保住自身。”
傅錦木閉著眼睛朝他點點頭。
我收好吳朝汝的荷包,回房取了我的佩刀。回來只見傅錦木抱著兩塊長木板在胸口,立即明白他早已做好了準備。
我們將他們安置在郊外的一個隱蔽角落,但景色極好。太師以前經常說想要辭官隱居,現在他終於得償所願。
我和傅錦木端端正正朝墓碑磕了八個響頭與他們告別。
我們準備抄暗道與穆寬他們匯合,正往山上去時,忽然聽到一羣人的聲音。
我暗想不妙,想與傅錦木找個藏身之所已經來不及。
“那裡。”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朝我這裡砸過來,回頭只見到樑哥一身戎裝攜著二十多個人朝我們這邊來。
“是你……”我忽然發現我無話可說,我只是直直地瞪著他。
他全然不懼,抄起一把刀朝我擲過來:“瞪什麼瞪,老子在你們傅家窩屈了這麼久,我告訴你,傅錦木身上的傷便是我刺的。你一個小丫頭片子能擋住我們這麼多人嗎?”
我攥緊了手裡的佩刀,將傅錦木護到身後。傅錦木卻扳開我,示意他手上有劍。我點點頭,試著尋找出路。現下這裡人並不多,怕的是,用不了多久便有更多的人圍過來,合力將我們絞殺。
傅樑一聲令下,那些人便如猛虎般朝我們撲來。我與傅錦木被困在人羣中,我再次明白古人所說雙拳難敵四手,但唯有奮力招架。
心,在胸腔裡劇烈地跳動著,我不敢猜測下一秒它的下場會如何。我死死握住手中的刀,上面沾滿了可怖的鮮血,我左手攥著傅錦木的一方衣角,拼命告訴自己我不能死,傅錦木他,更不能死。左手忽然有了一股力量,沉穩有力地包裹著我,慌亂中我回頭與他交換眼神,他烏漆漆的瞳孔裡有什麼東西在燃燒著。
他們見我殺紅了眼,都驚懼地往後退了一步,我狠狠說:“今日誰要是敢動他,我便與你們同歸於盡。”
後面有個人道:“這臭娘們早已力盡。我們將他們滅口便可向太子殿下要賞。”此言一出,大多人便都不要命地朝我殺來。我深吸一口氣,始終勉力支撐擋在傅錦木前面。
傅樑突然上前朝傅錦木刺去,我一個激靈提刀朝他砍去,不管旁邊再有多少刀劍朝我揮來,我只想取了傅樑的性命來祭奠太師和夫人的在天之靈。傅樑也有所察覺,劍劍攻我要害。只聽他凌厲劍鋒朝我左肩砍來,我極力抵擋,左腳踢倒一個正要進攻的人,猝不及防有人朝我背後刺了一劍,手上便沒了力氣。眼前的利劍呼嘯而來,卻被身邊人用蠻力一一格擋。餘光看去,竟然是傅錦木在護著我。
他突然頭一撇,眼中幾乎放出光芒來:“穆寬,我們在這裡!”
我剛要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手卻被一股力道拼命往後拉去,他跑得好快,如同一支離弦的箭。我屏著氣跟在他的身邊。腳下踏得越來越輕,手上得力道卻越來越重。旁邊的山林都呼嘯而過,我和他跑著,大口喘著氣,心在胸腔裡劇烈地跳動著,我想後面即使有千軍萬馬,我在他身邊,我都不會怕。
傅錦木突然停下了步子,因爲前面橫著一條河,落在這山丘之間,完全不知深淺。傅樑已在不遠處喝到:“抓住他們。”我驚懼地看著那條深秋裡的山澗河。
傅錦木抓著我準備縱身跳下,我扯著他的衣袖:“我不會水。”只猶疑了一眼,他反抓住我的手便把我拖入水中。我確實不會水,傅錦木倒是遊得很快,他將我負在背上,潛入水中。我聽見他低低地說:“憋氣。”
最後我受不住了似乎迷迷糊糊嗆了幾口水,傷口也在隱隱作痛。身體卻異常地輕,懷裡僅僅想要抱住的人,可靠溫暖。
我張口喊:“傅錦木。”
我便驚醒了,睜開眼睛就覺得很疼,身下的稻草也很硌身體,我準備翻個身的時候,腰上的傷卻疼得我抽了一抽。不遠處有個臨時支起來的火堆,噼裡啪啦地燒著一堆枯木,熱熱地烘在我身上。這是個乾燥的山洞,洞裡滕蔓垂掛,我看不清楚。
我振作振作精神,提著聲音喊了一聲:“傅錦木。”
有人踢踢踏踏地走進來,他邋遢地卷著一高一低的褲腿走進來,我沒見過這樣的他,噗地笑出聲來,直笑到眼前發黑。
傅錦木坐到我跟前,將我按到草堆上笑笑:”傷寒了笑聲都變得好聽,像個女人。”他的手背擱在我額頭,只那麼一瞬,那個冰涼的物什便移開了。“
他撅著嘴:“怎麼辦呢?”
我挪挪身體:“等等就好啦。”就兀自昏昏沉沉睡去。
夢裡是一個溼熱的夏夜,我伏在牀上,背上一陣熱一陣冷,舅母說:“怎麼燒成這樣?”她的小兒子還在扯我的髮辮,可我手上沒有半分力氣去趕走他。
“丫頭,起來。”
伴隨著一股濃烈的藥味,是傅錦木的聲音在喚我。我勉強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
他手裡端著一個破舊的小碗,冒著騰騰熱氣。他頸上還絡著一吊的藥包,嘴上不停催促我:“快起來。”
我盯著他看了半晌:“快要哭了,你給我熬了一劑藥,好,好感人。”接過來眉頭不皺地喝了。
他把頸上的一串藥包塞到我懷裡:“要不,我再去煎幾劑?”
我咧著嘴笑著推了他好幾把,他端正我傾斜的碗:“別倒了,很貴的。”
我認認真真地把細碎的藥渣都嚥了下去。他接回空碗:“好好睡吧。明天就會好啦。”
我安然閉上眼睛,對啊,傅錦木說好,便會好的。